我努力裝出一副鎮(zhèn)定的樣子,不管不顧地寫著——到了最后,我真的變得寧靜起來,而且又尋找到了寫作的激情。這個過程是可疑的,但是我想,那些小說一點都不可疑。它們擺放在那里,暫時還活著。
張楚,1974年生。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梵高的火柴》,隨筆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獎、《十月》青年作家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孫犁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
遠遠看去,張楚不茍言笑,一臉嚴肅的樣子。但是看他的小說,卻總?cè)滩蛔囊恍?。他的敘述可真有耐心?。∧悴坏貌话l(fā)出這樣的感佩。貌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暗藏機關(guān);貌似冷漠無情,卻又能從中體味出另一番俠骨柔情。
從23歲到40歲,張楚在國稅系統(tǒng)工作18年,在那里度過了人生最珍貴的時光:“我對俗世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體味到人情世故的溫暖和薄涼,掌握了變來變?nèi)サ膹碗s的稅收知識。這一切,怎么能說它不是一筆財富呢?”
現(xiàn)在的張楚,是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的專業(yè)作家。他的短篇小說《良宵》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組委會對作品的評價是敘事綿密、抒情而又內(nèi)斂。
中華讀書報:你的寫作起步似乎并不算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有什么機緣?
張楚:沒錯,我寫作起步并不算早,2001年才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但是在此之前已經(jīng)默默地寫了很多年。高中模仿金庸、古龍寫過武俠小說,高考結(jié)束后模仿王小波和林白寫過青春小說。1994年上了大學后,時間基本上都用來閱讀文學作品和寫作。那個時候還沒有網(wǎng)絡,都是手寫稿件,寫完之后先去復印店印5份,然后每隔3個月投一家文學刊物。可以說我是個耐心很好的人,或者說,對自己的寫作還是有信心的,沒有半途而廢。
這個過程其實是個痛苦而甜蜜的過程,在煎熬中你會慢慢變得強大。
寫作的機緣是天生的。我相信所有熱愛文學的人,都是命中注定與文字結(jié)緣的。就像有的人生下來手指修長,天生是彈鋼琴的料;有的人臂力發(fā)達,天生是舉重的料;有的人嗓門嘹亮,天生就是歌手;還有的人對顏色敏感,長大后成為畫家的概率高一些。這和基因遺傳、血型都有關(guān)系。當然,后天的生活環(huán)境和教育也不無影響。
中華讀書報:早期的作品,如《U形公路》《蜂房》《獻給安達的吻》等,似乎有一些先鋒小說的風格,你覺得呢?
張楚:我早期確實寫了很多偽先鋒小說。大學時期間我?guī)缀醢烟K童、格非、余華、孫甘露、王小波他們所有的作品都讀完了。一個人寫什么類型的小說,絕對是因為讀了什么類型的小說。先鋒文學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作家的小說意識、敘事方式、敘事技巧和小說語言。我很慶幸在青年時代遇到了他們,讓我對小說的認識沒有拘泥于傳統(tǒng)的認知。其實,很多20世紀70年代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受過先鋒文學的影響,比如李浩、盛可以、徐則臣、斯繼東、東君他們,后來有的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有的繼續(xù)堅守先鋒文學。作家鬼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覺得還是很有道理的。他說,我們這代寫作者,都是先鋒文學的遺腹子。
《U型公路》《蜂房》和《獻給安達的吻》,是我早期的作品,現(xiàn)在重讀,都有些陌生了。那種敘述的方式、節(jié)奏、密度和語言,在我如今的小說里已經(jīng)絕跡。這么想時,還是有些感傷的。當然,不僅僅因為無關(guān)緊要的作品,更是那個在我看來被埋葬的最美好的年代。
中華讀書報:可否談談自己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如《七根孔雀羽毛》等?
張楚:我的寫作經(jīng)歷跟其他同齡作家的寫作經(jīng)歷估計沒什么區(qū)別。剛開始只是自發(fā)性寫作,作品都很稚嫩,基本上是宣泄分泌旺盛的荷爾蒙,類似于給一個無中生有的人寫情書——你看不到這個人,但是你知道她是存在的。然后是閱讀了大量經(jīng)典后的寫作,這個時期的作品相對成熟,荷爾蒙的氣味減弱了,多了些煙火氣。生活總是讓我們變得安靜。這個時期的小說有《曲別針》《旅行》《櫻桃記》等。到了三十四五歲,變成了一種自覺性寫作。對小說的結(jié)構(gòu)、立意、語言有了新的認識,更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以及細節(jié)衍生出的意義。這時的作品有《七根孔雀羽毛》《大象》《剎那記》等。
過了四十歲,我突然覺察到一種疲憊感,或者說,對寫作的意義產(chǎn)生了本質(zhì)上的懷疑:那些經(jīng)典作品早把人類的所有情感都寫遍了,我這種寫作有存在的必要嗎?后來我?guī)缀跏巧驳卣{(diào)整了這種狀態(tài),不去想意義,如果一切都追問到意義的層面,那么連活著都是很虛偽很虛無的。這個時期我寫了《在云落》《野象小姐》《野草在歌唱》《風中事》等。我努力裝出一副鎮(zhèn)定的樣子,不管不顧地寫著——到了最后,我真的變得寧靜起來,而且又尋找到了寫作的激情。這個過程是可疑的,但是我想,那些小說一點都不可疑。它們擺放在那里,暫時還活著。
《七根孔雀羽毛》是我很喜歡的一篇小說。它其實是一部有點溫暖的作品。根據(jù)這篇小說改編的電影《桃源》已經(jīng)拍攝完畢,估計今年年底就能公映了。這是一部可期待的作品。導演呂聿來是個才華橫溢的人。
中華讀書報:你筆下的人物,有一些在作品中是似曾相識,比如《在云落》《安葬薔薇》《U型公路》《曲別針》《大象》中,就反復出現(xiàn)一個夭折的女孩。你是有意這么做嗎?你如何看待這種“反復”?
張楚: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不幸夭折了。我把她埋葬到了麥田里。我唯一的妹妹,十八歲那年在一座寺廟里逝去,叔叔嬸嬸把她的骨灰也留在了那里。我以前經(jīng)常想起她們。她們都那么美好,又那么短暫,我才會在那些作品里不停地懷念她們。這種懷念有時是有意識的,有時是下意識的。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記她們。這樣的“反復”,可能會將痛苦抽離得更徹底一些。
中華讀書報:到了你獲得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良宵》,無論從題材還是故事、語言,都特別凝煉。聽說你為了寫這個故事,打磨了很久。為了塑造一個名角光聽戲就聽了很久,寫完后因為與主題無關(guān)刪掉。你覺得這個過程必要嗎?現(xiàn)在很多作家,似乎很少這么舍得下功夫。你是如此認真地對待每一部作品嗎?
張楚:《良宵》這篇小說,源于我朋友講的一則梨園往事和一則新聞報道。它們分別關(guān)于一位老人和一位孩子。過了很久我才將這兩個不相干的人聯(lián)結(jié)到一起,成為夜晚相遇的兩個陌生人。當時寫這部小說時,最大的障礙是對程派的生疏。我記得聽程派聽了有大半年,而且搜索了很多與之相關(guān)的往事、軼事和緋聞。這個過程其實是很奇妙的過程,對一個不熟悉的領(lǐng)域的逐漸了解,會為自己的淺薄粗疏汗顏羞愧。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會讓人類羞愧吧?
由于當時讀了很多史料,在寫作過程中老忍不住炫耀。這種炫耀在小說寫作中是種很低級的錯誤。后來為了糾正這種錯誤我只有不停地修改。我是個極有耐心的人。這一點我必須承認。2016年之前,我對每部作品都是這樣修改的,一點一點,無所謂快慢。但是從今年開始,我強迫自己每個月寫一篇短篇小說,基本上是兩天一篇。寫完就投稿。之所以這樣是想讓自己的寫作速度變得快些,或者說,讓自己重獲寫作的沖動和快感,如果過于拖沓和緩慢,激情便泯滅了。后來我回頭看那些作品,感覺還是在水平線之上的,或許還更好些。
中華讀書報:即便是短篇,你也特別有敘事耐心。比如《良宵》中就有很多細節(jié)的描寫,比如對村莊夜晚的描寫,對于做飯的描寫——對于短篇來說,似乎這種鋪排有些奢侈,但是又覺得是必須的,這樣描寫才有意境的提升。這種分寸大概是創(chuàng)作中很難把握的吧?
張楚:短篇小說就是寫細節(jié),它不同于中篇小說,需要一個完整的、棱角分明的骨架來支撐。短篇只要有一兩個閃光的細節(jié)就足夠了,其他的都是為細節(jié)做鋪墊、做準備。在這個過程中,氛圍的渲染、看似沒有必要的景物描寫、或者出場不超過兩次的人物,其實都是必須的,它們都有自己的使命。短篇小說必須沉得住氣(中篇有時候倒可以輕浮些,它的體量在那里),煞有介事,才能讓細節(jié)在最后膨脹起來,當然,如果膨脹到爆炸是最好的。在這一點上,我覺得美國現(xiàn)當代作家做的最好,比如羅恩·拉什、理查德·福特、雷蒙德·卡佛、海明威。另外一些愛爾蘭作家,也都是短篇高手,譬如特雷弗、托賓、吉根。在他們的短篇小說里,你總能找到最能觸動你情感的觸須。
中華讀書報:你如何看待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但創(chuàng)作上不易藏拙,而且看上去在出版市場也不如長篇叫座。
張楚:關(guān)于短篇小說的論斷,我覺得李敬澤先生的那篇《短篇小說,或格格不入》做了最準確的解釋。他說,短篇小說是喧鬧中一個意外的沉默,它的繼續(xù)存在僅僅系于這樣一種希望:在人群中——少數(shù)的、小眾的讀者中,依然存在一個信念:那就是,世界能夠穿過針眼,在微小尺度內(nèi),在全神貫注的一刻,我們依然能夠領(lǐng)悟和把握某種整全,或者說,它擊破圍困這我們的浩大的凌亂,讓我們意識到那一切就是“凌亂”。這是沉寂、猛烈的一刻,這一刻在我們的生活中如此珍稀、奢侈,令人心慌。李敬澤先生在另外一篇文章里也曾經(jīng)談到:短篇小說與數(shù)量無關(guān),與版稅無關(guān)。我覺得關(guān)于短篇小說的秘密,他全都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了。
中華讀書報:你是土生土長的河北人?對于腳下的這片土地,你有怎樣的感情,又如何看待地域與寫作的關(guān)系?
張楚:地域和寫作確實有關(guān)系,毫無疑問。我無比熱愛我的家鄉(xiāng),它是最好的避風港,最好的舔舐傷口之地。只有在它的懷抱里,才能做最甜美的夢。不過很多同行朋友說,我的寫作風格更像南方人。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