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搬到西北五環(huán)外,抬頭看見百望山。名副其實的北京西郊,腳底下的這片土地,在十幾年之前還叫龍背村。從這里坐地鐵去單位,彎彎繞繞需要一個半小時。地鐵也會坐累,下班回來,過了十號線的海淀黃莊站,我經(jīng)常半路下車,哪一站都無所謂。出地鐵站,就是廣大的北京西郊。
2002年到北京,讀書、寫作、成家立業(yè),從一間房子到另一間房子,搬了5次家,一直圍著西郊打轉(zhuǎn)。北京很大,但對我來說,北京只是這一塊,我熟悉的也只有這一塊。這里有我的親人和師友,有我18年來安寧浩蕩的生活。很多年前,這里的每一條街道、馬路和胡同我都走過,每一座高樓、平房和四合院我也都看過。很多年前,你總能碰上一個背雙肩包的年輕人像游魂一樣在大街小巷穿行。
我在這里結(jié)識了五湖四海奔波而來的朋友,他們分屬五行八作,懷揣看得見或秘不示人的本領(lǐng)。那時候都還年輕,英雄不問出處,一個眼神對上了,就嘯聚街頭巷尾,找個小館子吃喝起來;因為不勝酒力,別人大碗喝酒,我只大塊吃肉。就是在西郊這里,我遇到了這些故事中的寶來、行健、米蘿、咸明亮、馮年、天岫、張大川、李小紅、張小川、王楓、林慧聰、戴山川,也遇見了“我”自己,木魚。
一晃十幾年過去,歌樓聽雨的少年年歲已長,壯年聽雨者,鬢未星星人也星星了,皆客舟中四散而去。除了我,留下來的都算上,一桌牌局怕也難以湊齊。他們離開是必然的??催^這些小說的朋友問我:他們非得走嗎?我說:非得走。不惟是京城米貴、居之不易,還因為他們在精神上扎不下來根。這個世界有多少條寬廣的道路就有多少根絆腳的繩索,這個世界有多少種歡聚就有多少種離別。
在高談闊論之間,在推杯換盞之間,在暢想未來和黯然神傷之間,我看見他們的道路慢慢變成繩索,我開始經(jīng)歷一個個歡聚之后的離別。我扳了指頭數(shù)過,行健們,咸明亮們,馮年們,張大川們,王楓們,林慧聰、戴山川們,沒有一個在西郊待得超過10年。10年后,剩下一個我。
我也沒有扎下根,但我用了18年的時間替他們證明了一個問題:扎下根跟戶口、編制、房產(chǎn)證、娶妻生子、家業(yè)興旺沒有必然關(guān)系。當(dāng)然,一個現(xiàn)代人,是否一定得在故鄉(xiāng)或者他鄉(xiāng)扎下根,同樣是個破費思量的問題。這些事說來話長,他日辟專章單表,此處只說他們。有朋友把集子翻閱一遍,看得淚目,問我:
他們只能失敗嗎?
我答:他們失敗了嗎?
我確實不認為這是失敗,離開不過是戰(zhàn)略轉(zhuǎn)移。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人生無非如此??梢孕臒o掛礙地來,為什么不能心無掛礙地走?
那么,從2010年到2017年,我花了8年的時間才講完這9個故事,又是為了什么?簡單地說,為了重新回到那一片我和朋友們曾經(jīng)走街串巷的西郊之地。就像現(xiàn)在這樣,經(jīng)常半路下車,一個人去那里走走。幸虧這些年我一直在附近轉(zhuǎn)悠,小的變化未必都能歷歷在目,大的動靜多少還是看見了一些,否則,西郊的有些地方,貿(mào)然故地重游,真要找不著北。面目全非雖不至于,鳥槍換炮卻是不可避免。小平房的屋頂不見了,廢墟不見了,塵土飛揚的道路不見了,冬天彌漫的煤煙味不見了,小館子、小攤點不見了,南腔北調(diào)少了,街巷里晃蕩的人影少了,很多棵樹也徹底消失了。從形式到內(nèi)容,西郊正在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單行道上一路狂奔,跑出了十幾年前我們想象不到的樣子。
前兩年,在同是以西郊為背景的小說《天上人間》的再版后記中,我寫到一個朋友。他曾是《天上人間》里的一個人物原型。他說,搬家收拾行李,翻出了第一版《天上人間》,隨手打開自己的故事,一直讀到號啕大哭??蘩哿耍虐l(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一只鞋,那只光腳為了躲開地板磚的寒涼,一直踩在另一只腳上。他站著看完了那個故事。他說整個閱讀如同不停地擦拭一面斑駁陸離的鏡子,逐漸清晰地看見了自己。他跟一個年輕、茫然、勇猛、糾結(jié)的自己相遇了。他的痛哭并非來自某種得意、失落或者緬懷,僅僅是因為看見了一個被逐漸還原回去了的鮮活的自己,在遙遠的8年前,如同一個奇跡。
這個朋友現(xiàn)在幾乎可以是這本《故事集》中的任何一個人,包括作為作者的我自己。我和他一樣,也在擦拭一面光影漫漶的鏡子,期待與自己,還有那些曾經(jīng)相聚西郊的朋友再次重逢;他用讀,我用寫。
那一段沸騰又喑啞的時光,時至今日,哪一種才是打開它的正確方式?頭腦中突然冒出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中的一句詩,似有莫名的契合: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靜夜高誦,獻給所有在西郊相逢過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