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藝術是比寫作藝術的本身或寫作技巧的藝術更廣泛的。事實上,如果你能告訴一個希望成為作家的初學者,第一步不要過分關心寫作的技巧,叫他不要在這種膚淺的問題上空費工夫,勸他表露他的靈魂的深處,以冀創(chuàng)造一個為作家基礎的真正的文學性格;如果你這樣做,你對他將有很大的幫助。當那個基礎適當地建立起來的時候,當一個真正的文學性格創(chuàng)造起來的時候,風格自然而然地成形了,而技巧的小問題便也可以迎刃而解。如果他對于修辭或文法的問題有點困惑不解,那老實說也沒有什么關系,只要他寫得出好東西就得了。出版書籍的機關總有一些職業(yè)的閱稿人,他們便會去校正那些逗點,半支點,和分離不定法等等。在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忽略了文學性格的修養(yǎng),無論在文法或文藝的洗煉上用了多少工夫,都不能使他成為作家。
蒲豐(Buffon)說:“風格就是人。”風格并不是一種寫作的方法,也不是一種寫作的規(guī)程,甚至也不是一種寫作的裝飾;風格不過是讀者對于作家的心思的性質,他的深刻或膚淺,他的有見識或無見識,以及其他的質素如機智、幽默,尖刻的諷刺,同情的了解,親切,理解的靈敏,懇摯的憤世嫉俗態(tài)度或憤世嫉俗的懇摯態(tài)度,精明,實用的常識,和對事物的一般態(tài)度等等的整個印象。世間并沒有一本可以創(chuàng)造“幽默的技巧”,或“憤世嫉俗的懇摯態(tài)度的三小時課程”,或“實用常識規(guī)則十五條”和“感覺靈敏規(guī)則十一條”的手冊。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必須談到比寫作的藝術更深刻的事情。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發(fā)現寫作藝術的問題包括了文學,思想,見解,情感,閱讀,和寫作的全部問題。我在中國曾提倡復興性靈派的文章和創(chuàng)造一種較活潑較個人化的散文筆調;在我這個文學運動中,我曾為了事實上的需要,寫了一些文章,以發(fā)表我對于一般文學的見解,尤其是對于寫作藝術的見解。我也曾以“煙屑”為總題,試寫一些文藝方面的警句。這里就是一些煙屑:
甲
技巧與個性
塾師以筆法談作文,如匠人以規(guī)矩談美術。書生以時文評古文,如木工以營造法尺量泰山。
世間無所謂筆法。吾心目中認為有價值之一切中國優(yōu)秀作家,皆排斥筆法之說。
筆法之于文學,有如教條之于教會——瑣碎人之瑣碎事也。
初學文學的人聽見技巧之討論——小說之技巧,戲劇之技巧,音樂之技巧,舞臺表演之技巧——目眩耳亂,莫測高深,哪知道文章之技巧與作家之產生無關,表演之技巧與偉大演員之產生亦無關。他且不知世間有個性,為藝術上文學上一切成功之基礎。
乙
文學之欣賞
一人讀幾個作家之作品,覺得第一個的人物描寫得親切,第二個的情節(jié)來得迫真自然,第三個的豐韻特別柔媚動人,第四個的意思特別巧妙多姿,第五個的文章讀來如飲威士忌,第六個的文章讀來如飲醇酒。他若覺得好,盡管說他好,只要他的欣賞是真實的就得。積許多這種讀書欣賞的經驗、清淡、醇厚、宕拔、雄奇、辛辣、溫柔、細膩……都已嘗過,便真正知道什么是文學,什么不是文學,無須讀手冊也。
論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愛,而最難。何以故?
平淡去膚淺無味只有毫厘之差。
作家若元氣不足,素養(yǎng)學問思想不足以充實之,則味同嚼蠟。故鮮魚腐魚皆可紅燒,而獨鮮魚可以清蒸,否則入口本味之甘惡立見。
好作家如楊貴妃之妹妹,雖不涂脂抹粉,亦可與皇帝見面。宮中其他美人要見皇帝皆非涂脂抹粉不可。作家敢以簡樸之文字寫文章者這么少,原因在此。
丙
筆調與思想
文章之好壞乃以有無魔力及味道為標準。此魔力之產生并無一定規(guī)則。魔力生自文章中,如煙發(fā)自煙斗,或白云起于山巔,不知將何所之。最佳之筆調為“行云流水”之筆調,如蘇東坡之散文。
筆調為文字、思想及個性之混合物。有些筆調完全以文字造成。
吾人不常見清晰的思想包藏于不清晰的文字中,卻??匆姴磺逦乃枷氡憩F得淋漓盡致。此種筆調顯然是不清晰的。
清晰的思想以不清晰的文字表現出來,乃是一個決意不娶之男子的筆調。他不必向老婆解釋什么東西。康德(Immanuei Kant)可為例證。甚至蒲脫勒(Samuel Butler)有時也這么古怪。
一人之筆調始終受其“文學情人”之渲染。他的思想方法及表現方法越久越象其“文學情人”。此為初學者創(chuàng)造筆調的唯一方法。日后一人發(fā)現自己之時,即發(fā)現自己的筆調。
一人如恨一本書之作者,則讀那本書必毫無所得。學校教師請記住這個事實!
人之性格一部分是先天的,其筆調亦然。其他部分只是污染之物而已。
人如無一個心愛之作家,則是迷失的靈魂。他依舊是一個未受胎的卵,一個未得花粉的雌蕊。一人的心愛作家或“文學情人”,就是其靈魂之花粉。
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愛的作家,惟不用點工夫去尋耳。
一本書有如一幅人生的圖畫或都市的圖畫。有些讀者觀紐約或巴黎的圖畫,但永遠看不見紐約或巴黎。智者同時讀書本及人生。宇宙一大書本,人生一大學堂。
一個好的讀者將作家翻轉過來看,如乞丐翻轉衣服去找跳蚤那樣。
有些作家像乞丐的衣服滿是跳蚤,時常使讀者感到快樂的激動。發(fā)癢便是好事。
研究任何題目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抱一種不合意之態(tài)度。如是一人必不至被騙。他讀過一個不合意的作家之后,便較有準備去讀較合意的作家了。批評的心思就是這樣成形的。
作家對詞字本身始終本能地感到興趣。每一詞字皆有其生命及個性,此種生命及個性在普通字典中找不到,《簡明牛津字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或《袖珍牛津字典》(“Pocket Oxford Dictionary”)之類不在此例。
一本好字典是可讀一讀的,例如《袖珍牛津字典》。世間有兩個文字之寶藏,一新一舊。舊寶藏在書本中,新寶藏在平民之語言中。第二流的藝術家將在舊寶藏中發(fā)掘,唯有第一流的藝術家才能由新寶藏中得到一些東西。舊寶藏的礦石已經制煉過,新寶藏的礦石則否。
王充分(一)“儒生”(能通一經),(二)“通人”(博覽古今),(三)“文人”(能作上書奏記),(四)“鴻儒”(能精思著文連接篇章)。(一)與(二)相對,言讀書;(三)與(四)相對,言著作。“鴻儒”即所謂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書奏記,完全是文字上筆端上工夫而已。思想家必須殫精竭慮,直接取材于人生,而以文字為表現其思想之工具而已。“學者”作文時善抄書,抄得越多越是“學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越是偉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里的東西。
學者如烏鴉,吐出口中食物以飼小鳥。思想家如蠶,所吐出的不是桑葉而是絲。
文人作文,如婦人育子,必先受精,懷胎十月,至肚中劇痛,忍無可忍,然后出之。多讀有骨氣文章有獨見議論,是受精也。時機未熟,擅自寫作,是瀉痢腹痛誤為分娩,投藥打胎,則胎死。出賣良心,寫違心話,是為人工打胎,胎亦死。及時動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內物動矣,心竊喜。至有許多話,必欲進發(fā)而后快,是創(chuàng)造之時期到矣。發(fā)表之后,又自誦自喜,如母牛舐犢。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筆如鞋匠之大針,越用越銳利,結果如銹花針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圓滿,如爬上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當一作家恨某人,想寫文加以痛罵,但尚未知其人之好處時,他應該把筆再放下來,因為他還沒有資格痛罵那個人也。
丁
性靈派
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紀末葉建立了所謂“性靈派”或“公安派”(公安為袁氏的故鄉(xiāng));這學派就是一個自我表現的學派?!靶浴敝敢蝗酥皞€性”,“靈”指一人之“靈魂”或“精神”。
文章不過是一人個性之表現和精神之活動。所謂“divinc afflatus”不過是此精神之潮流,事實上是腺分泌溢出血液外之結果。
書法家精神欠佳,則筆不隨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則文思枯竭。
昨夜睡酣夢甜,無人叫而自醒,精神便足。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閱報無甚逆耳新聞,徐步入書房,明窗凈幾,惠風和暢——是時也,作文佳,作畫佳,作詩佳,題跋佳,寫尺牘佳。
凡所謂個性,包括一人之體格、神經、理智、情感、學問、見解、經驗、閱歷、好惡、癖嗜,極其錯綜復雜。先天定其派別,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義,或優(yōu)柔寡斷,或多病多愁,雖父母師傅之教訓,不能易其骨子絲毫。又由后天之經歷學問,所見所聞,的確感動其靈知者,集于一身,化而為種種成見、怪癖、態(tài)度、信仰。其經歷來源不一,故意見好惡亦自相矛盾,或怕貓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貓。故個性之心理學成為最復雜之心理學。
性靈派主張自抒胸臆,發(fā)揮己見,有真喜,有真惡,有奇嗜,有奇忌,悉數出之,即使瑕瑜并見,亦所不顧,即使為世俗所笑,亦所不顧,即使觸犯先哲,亦所不顧。
性靈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個別之段,于全段取其最個別之句,于造句取其最個別之辭。于寫景寫情寫事,取其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此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信筆直書,便是文學,舍此皆非文學。
《紅樓夢》中林黛玉謂“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亦是性靈派也。
性靈派又因傾重實見,每每看不起辭藻虛飾,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暢所欲言,不復計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辭達而已”為正宗。
文學之美不外是辭達而已。
此派之流弊在文字上易流于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流于怪妄(金圣嘆),譏諷先哲(李卓吾),而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進步終賴性靈文人有此氣魄,抒發(fā)胸襟,為之別開生面也,否則陳陳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國思想陷于抄襲模仿停滯,而終至于死亡。
古來文學有圣賢而無我,故死,性靈文學有我而無圣賢,故生。
惟在真正性靈派文人,因不肯以議論之偏頗怪妄驚人。茍胸中確見如此,雖孔孟與我雷同,亦不故為趨避;茍胸中不以為然,千金不可易之,圣賢不可改之。
真正之文學不外是一種對宇宙及人生之驚奇感覺。
宇宙之生滅甚奇,人情之變幻甚奇,文句之出沒甚奇,誠而取之,自成奇文,無所用于怪妄乖詭也。實則奇文一點不奇,特世人順口接屁者太多,稍稍不肯人云亦云而自抒己見者,乃不免被庸人驚詫而已。
性靈派之批評家愛作者的缺點。性靈派之作家反對模擬古今文人,亦反對文學之格套與定律。袁氏兄弟相信:“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又主張文學之要素為真。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于韻趣。袁子才相信文章中無所謂筆法。黃山谷相信文章的詞句與形式偶然而生,如蟲在木頭上嚙成之洞孔。
戊
閑適筆調
閑適筆調之作者以西文所謂“衣不扣鈕之心境”(unbuttoned mood)說話,瑕疵俱存,故自有其吸人之媚態(tài)。
作者與讀者之關系不應如莊嚴之塾師對其生徒,而應如親熟故交。如是文章始能親切有味。
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為好作家。
吾愛撒謊者甚于談真理者,愛輕率之撒謊者甚于慎重之撒謊者,因其輕率乃他喜愛讀者之表現也。
吾信任輕率之傻子而猜疑律師。
輕率之傻子乃國家最好之外交家。他能得民心。
吾理想中之好雜志為半月刊,集健談好友幾人,半月一次,密室閑談。讀者聽其閑談兩小時,如與人一夕暢談,談后卷被而臥,明日起來,仍舊辦公抄賬,做校長出通告,自覺精神百倍,昨晚談話滋味猶在齒頰間。
世有大飯店,備人盛宴,亦有小酒樓,供人隨意小酌。吾輩只望與三數友人小酌,不愿赴貴人盛宴,以其小拘牽故也。然吾輩或在小酒樓上大啖大嚼,言笑自若,傾杯倒懷之樂,他人皆不識也。
世有富麗園府,亦有山中小筑,雖或名為精舍,旨趣與朱門綠扉婢仆環(huán)列者固已大異。入其室,不聞忠犬唁唁之聲。不見司閽勢利之色,出其門,亦不看見不干凈之石獅子,惟如憺漪子所云:“譬如周,程,張,朱輩拱揖列席于慮羲氏之門,忽有曼倩子瞻,不衫不履,排闥而入,相與抵掌諧謔,門外漢或嘖嘖驚怪,而諸君子必相視莫逆也?!?/span>
己
何謂美
近來“作文講話”“文章作法”的書頗多。原來文彩文理之為物,以奇變?yōu)橘F,以得真為主,得真則奇變,奇變則文彩自生,猶如潭壑溪澗未嘗準以營造法尺,而極幽深峭拔之氣,遠勝于運糧河,文章豈可以作法示人哉!天有星象,天之文也;名山大川,地之文也;風吹云變而錦霞生,霜降葉落而秋色變。夫以星球運轉,棋列錯布,豈為吾地上人之賞鑒,而天狗牛郎,皆于天意中得之。地層伸縮,翻山倒海,豈為吾五岳之祭祀,而太華昆侖,澎湃而來,玉女仙童,聳然環(huán)立,供吾賞覽,亦天工之落筆成趣耳。以無心出岫之寒云,遭嶺上狂風之叱咤,豈尚能為衣裳著想,留意世人顧盼?然鱗章鮫綃,如錦如織,蒼狗吼獅,龍翔鳳舞,卻有大好文章。以飽受炎涼之林樹,受凝霜白露之摧殘,正欲收拾英華,斂氣屏息,豈復有心粉黛為古道人照顏色?而凄凄肅肅,冷冷清清,竟亦勝于摩詰南宮。
推而至于一切自然生物,皆有其文,皆有其美??萏倜烙谟臆娞瑧?guī)r美于猛龍碑,是以知物之文,物之性也,得盡其性,斯得其文以表之。故曰,文者內也,非外也。馬蹄便于捷走,虎爪便于搏擊,鶴脛便于涉水,熊掌便于履冰,彼馬虎熊鶴,豈能顧及肥瘦停勻,長短合度,特所以適其用而取其勢耳。然自吾觀之,馬蹄也,虎爪也,鶴脛也,熊掌也,或肉豐力沉,顏筋柳骨,或脈絡流利,清勁挺拔,或根節(jié)分明,反呈奇氣。他如象蹄如隸意,獅首有飛白,斗蛇成奇草,游龍作秦篆,牛足似八分,麂鹿如小楷,天下書法,粲然大備,奇矣奇矣。所謂得其用,取其勢,而體自至。作文亦如是耳。勢至必不可抑,勢不至必不可展,故其措辭取義,皆一片大自然,渾渾噩噩,而奇文奧理亦皆于無意中得之。蓋勢者動之美,非靜之美也。故凡天下生物動者皆有其勢,皆有其美,皆有其氣,皆有其文。
選自《林語堂作品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