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曉波,原名周毓滔,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邵陽市十一屆、十二屆政協(xié)委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江南時報》、《微型小說選刊》、《作家文摘》、《中國報告文學》、《湖南文學》、《朔方》等刊物,公開發(fā)表作品6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老夫子》等6部文學專著,200余萬字。獲邵陽市委市政府首屆文學藝術獎。短篇小說《索賠》獲湖南省報紙副刊作品一等獎,湖南省好新聞二等獎;《保險柜》獲中國報協(xié)城市黨報分會好作品三等獎。長篇小說《老夫子》獲湖南省作協(xié)重點作品;鳳凰網(wǎng)首屆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三等獎;邵陽市第七屆五個一工程二等獎;第四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提名獎;《邵陽晚報》全文連載,被評論界稱為轉型社會的“微型標本”。教育科研課題《農村中小學優(yōu)質校園文化場構建的探索》獲湖南省第二屆基礎教育教學成果二等獎,教育部基礎教育教學研究成果三等獎。主編邵陽文庫《徐君虎集》、《劉長佑集》、《江忠源集》。
內容提要:《老夫子》講述一個鄉(xiāng)村中學教師王敏之的故事,運用點面結合的手法,成功塑造了“老夫子”的形象。他安貧樂教,真誠地獻身教育,成果顯著,現(xiàn)實處境中卻一無所有。囊中羞澀,上學途中為節(jié)約五毛錢車費被趕下車;小舅子新屋落成,被當做苦力使喚。時間精力都奉獻給學生,女兒淪為“差等生”,升學無望;妻子出軌,風雪之夜捉奸,臨陣退縮,唯有借酒澆愁;妻子離婚,嫁給有錢的商人。始終評不上優(yōu),晉不了職稱,為了職稱,被迫送禮,結果大病一場。被學生鄭娟秀暗戀,他堅守師德底線,不越雷池半步;和女教師李靈芝真心相愛,卻徘徊猶豫,錯失良機,分道揚鑣。為了中毒女童,慷慨解囊;主持正義被城管打傷,索賠只要對方認錯敬個禮;危房倒塌,為搶救學生壯烈犧牲。
王敏之是個具有豐富內涵與審美意蘊的底層知識分子典型,他的內外交困、痛苦掙扎,反映了商品經(jīng)濟大潮對社會生態(tài)的腐蝕,堅守知識人格、人文理想和道德底線的人被視為異類、“一根筋”、擺臭架子,甚至被冠以“老夫子”的名號,成了茶余飯后消遣的對象,承受著強加于身心的巨大壓力。那些在灰色地帶如魚得水者反而處處得意,巧設名目收取學生費用的王主任和生活作風不檢點的關校長在以權謀私之余、雙方爾虞我詐之中,意外地因學校名列前茅的中專升學率而調任升職,與王敏之在教室倒塌時奮不顧身挽救學生壯烈犧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人掩卷深思。
“老夫子”的短暫一生,折射出基層教育的困局,以及師魂墮落、利益至上的灰色校園生態(tài),也管中窺豹式地揭示了爭權逐利的社會大環(huán)境。
5
放學后,關海南獨自在校園里溜達,眼睛不時往楊菲菲房門口脧。楊菲菲出來,鎖了門,拉著兒子小毛,匆匆往校門口去了。關海南想跟上去,又覺不妥,走了幾步,踅身轉來,踱到廚房門口,見大師傅趙青山宰殺鴨子,就問:“肉球,今晚食堂吃鴨子?”
“王主任請客?!?/span>
正說著,王松來了,揚著一瓶酒,嘻嘻道:“校長在這里,害我到處找。今晚,請你喝一杯?!?/span>
“開口笑,五星,好酒!”
“鄉(xiāng)政府招待縣領導剩下的,老婆給我拿了一瓶?!?/span>
“你老婆真好,你卻有理無理打她,沒良心!”
“天上落雨地上流,夫妻打架不記仇嘛。”王松嘿嘿地笑,關海南跟著笑了。王松將酒交給肉球,交代就近放在他房里吃,還得準備幾斤米酒。
吃飯時,劉承祖以及趙明東、向建標、仇學軍、唐立勤幾個畢業(yè)班班主任應邀前來,徐運清幾個年輕單身漢,聽說有酒喝,螞蟥聽到水響,不請自來。老師們打好飯,三三兩兩走了。王敏之來的時候,趙青山房里已經(jīng)擺開,劉承祖喊他一起吃。王敏之答應了,打好飯又匆匆走了。
“老夫子怪得很,從來不吃別人的東西?!背饘W軍說。
“不吃別人的,也免得招待別人,吝嗇鬼都一樣。”徐運清接口說。
“各人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不同,有人喜歡吃吃喝喝的熱鬧,有人不喜歡,這有什么奇怪?”劉承祖瞪了徐運清一眼。
開始吃飯了,王松將鴨的翹尾選給關海南,這是他的嗜好,沒吃到會生氣。關海南一口一個,打起包口吃得咕咕響,還用手捂住嘴,生怕漏了騷氣。一連吃了兩個,還有一個?王松將幾個碗翻遍了,沒找到。大家一齊動手翻尋,筷子在碗里打架。關海南咽著唾沫,圓鼓鼓的眼睛跟著一雙雙筷子轉動著。只有趙青山?jīng)]有動,他說:“別找了,我以為沒人吃,把一個翹尾丟到瓦背上去了,幸好有人告訴我,是校長的愛味,剩下的才沒有丟?!?/span>
關海南一聽,連說“可惜”,站起來走出去。大家不知校長要干什么,也跟著出來。只見關海南找來木梯,架在屋檐上,在柴垛里抽了根竹棍,爬到屋檐口,東張西望:“肉球,記得丟在什么方向?”肉球一會兒指這邊,一會兒指那邊,關海南爬上爬下,梯子移了好幾個地方,折騰得汗流浹背。
“肉球,到底在什么地方?”關海南有些生氣了。趙青山比劃著,說他這么揚手一甩,至于落在什么地方,實在搞不清,說著把腦殼一拍:“剛才屋背上有只大花貓,別是被貓吃了吧?”王松盯著趙青山:“是你這只饞嘴的胖花貓吃了吧!”趙青山的臉一下就紅了。大家才想起,鴨翹也是肉球的愛味。關海南下來,沮喪地丟了棍子。
回到房里重新坐下,王松端起酒杯笑容可掬站起來:“今天,畢業(yè)班挑大梁的精英都來了,明年新寨中學的希望寄托在各位身上,我代表學校先敬大家一杯酒,預祝明年捷報頻傳。”
大家都站起來,所有的杯子碰在一起。干了酒,落座后,趙明東給各位斟上,端著酒杯站起來:“我代表畢業(yè)班老師敬各位領導一杯,感謝領導對畢業(yè)班工作的關心和支持,我們一定盡心盡職,把這屆畢業(yè)班搞上去?!?/span>
大家干了杯,然后開懷暢飲,比劃吆喝,熱鬧非凡??上Ь埔采倭?,菜也不足,很不盡興。
散席后,王松邀關海南打麻將。關海南說:“我有點事,你們玩吧。”王松、劉承祖、趙明東、徐運清四個搓起麻將。向建標幾個旁觀一會,感到?jīng)]趣,相邀“鋸椽皮”(打字牌)去了。關海南站在走廊上,望著黑黝黝的連綿遠山,一雙清亮媚人的杏眼,從那厚重的暗影里浮出來,眨啊眨的。關海南按捺不住了,往樓下走去。樓梯很黑,找到路燈拉線,拉了一下,燈不亮,接連拉幾下,斷了。關海南氣惱地扔掉拉線,扶著光滑的水泥攔板,一步一步摸索著往下走。走了兩個“之”字,美人蕉的暗影聳在面前。他以為沒有臺階了,松了扶手,放放心心踏下去。誰知一腳踏空,身體向前傾倒,摔了個狗啃屎。還有兩級臺階沒走完,也怪他太心切了。
關海南爬起來,吐著嘴里的泥沙,門牙松動發(fā)痛,咸腥咸腥的。走到吊井旁,提了桶水洗手,兩個手掌被水一浸,針刺似的。忍住痛,捧水把口洗漱干凈。想要尿了,就往廁所去。站在廁所門口,卻不敢往里面走,黑咕隆咚的,熏人的惡臭逼面而來。關海南四處張望,沒看到人,急急走到操場里的苦楝樹下尿去。尿柱強勁地沖在沙地上,在寂靜的校園中發(fā)出很響的嘩嘩聲。這是很危險的,別人看到校長亂拉尿,成何體統(tǒng)?將烏龍輕輕搖動,尿兒散成雨點,微微的沙沙聲,聽起來有點詩意。正在痛快,冷不防一束雪白的手電光掃了過來。關海南心頭一驚,緊急關了閘門,褲襠一拉,手電光正好掃在身上。
“校長,觀夜景吧?”
“房里悶熱,出來透透氣?!?/span>
“這天氣真是的,只怕要下雨……”
楊菲菲進女廁所去了。關海南站在那里,尿道脹脹的難受,一股尿硬生生堵在里面,那滋味!他正望著廁所的黑門洞發(fā)呆,見楊菲菲出來,靈機一動,借了手電進廁所去了。掏出烏龍,發(fā)現(xiàn)內褲尿濕一大塊,幸好天氣熱,不覺得涼。站了良久,尿不出來,烏龍受了驚嚇,還在發(fā)懵。揪著烏龍不斷地搖晃,終于尿了出來,淅淅瀝瀝的一瀉,蛤蟆拉尿,頓時輕松。
關海南送電筒來,楊菲菲在給小毛洗澡,忙給小毛抹干身子穿上衣服,從床底下扒出個西瓜。關海南掃視一下,學校配置的簡易木床,辦公桌椅,陳設和其他老師沒有多少差別,不同的是,有個紅漆小方桌,四把小椅子,靠墻一把舊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對面墻角矮柜上,擱一臺黑白電視機。
關海南將電筒放在小方桌上,在沙發(fā)上坐下,掏出煙卷來抽。楊菲菲剖開西瓜,好紅的瓜瓤,胭脂一樣。挑了一塊叫小毛送給伯伯吃。小毛雙手捧了瓜瓤送到關海南面前:“伯伯吃西瓜?!标P海南丟了煙卷,接過西瓜:“小毛真乖?!睆目诖锩鰪埵n票,塞到小毛手里。小毛拿著鈔票很高興,看到媽媽使眼色,很懂事地把錢退了,不管關海南如何逗勸,始終不肯收。關海南放下西瓜,拉著小毛的手:“伯伯帶你去買糖。”楊菲菲阻止不及,關海南拉著小毛走了。
離商店還有二十幾步,關海南叫小毛站著不要動,自己獨個走進商店。薛正新正在清點鈔票,一抽屜的零碎票子,見校長來了,趕緊關了抽屜拿煙給關海南抽。
“老鐵,有什么好副食?”
“自個吃,還是做人情?”
“自個吃,三兩米常吃不飽,到了這個時候餓得慌?!?/span>
“買朱古力甜薄脆吧,這種餅好吃?!?/span>
“買一箱,多少錢?”
“你老人家要,拿去吃吧,數(shù)什么錢?!?/span>
“這可要不得,許多人瞎嘀咕,說我關某得了你老鐵多少好處?!闭f著瞟了薛正新老婆一眼。胖女人紅了臉,忙轉過身,低頭和面灰。
“那就照進價,數(shù)二十塊錢?!?/span>
關海南數(shù)了錢,拿起那盒餅正要走,小毛走進來,叫道:“伯伯,伯伯,我來拿?!鄙斐鰞芍恍∈秩ソ语灪凶印jP海南遲疑一下,手不覺抬高了許多,對小毛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小毛突然受到冷落,眼圈一紅,要哭了。薛正新拿了顆紙包糖給小毛,小毛沒有接,低著頭走了出去。關海南在外面暗處等著,見小毛來了,去拉小毛的手。小毛用力一掙,跑掉了。
關海南加快腳步,緊跟著小毛走進楊菲菲房間,把餅盒送到小毛面前:“小毛,給你?!毙∶珱]有接,走到媽媽身邊坐下,咬著手指頭,茫然地望著關海南?!靶∶€不謝謝伯伯?!毙∶炎爨狡穑懿磺樵傅亟舆^去。楊菲菲朝沙發(fā)另一端挪了挪,讓出一個空位。關海南緊靠著小毛坐下,打開盒子,拿出兩塊餅干給小毛。
“校長,你的手怎么了?”關海南這才看清自己的手掌,蹭去了好幾塊皮,紅肉絲絲的?!拔疫@里有紅藥水?!睏罘品平o關海南涂藥水,濃郁脂粉香味熱烘烘的把關海南熏暈了。他餓虎似的瞪圓了眼睛,楊菲菲一雙杏眼,正好波光蕩漾地淹過來。關海南恨不得一下把楊菲菲的嬌軀攬入懷中,看到小毛奇怪地盯著,只好霸蠻按捺住。楊菲菲收好藥水,打開電視機,給關海南端來西瓜,順勢坐在關海南身邊。關海南邊吃瓜邊找話說,告訴楊菲菲,何林的工資照發(fā),各種補貼等放了假再說,免得別人抵觸。楊菲菲自然千恩萬謝,感激不盡,一雙眼睛閹雞似的直往關海南臉上撩。關海南毛焦火躁,手一滑,捉蟆蟈似的把楊菲菲擱在沙發(fā)上的一只手握住。兩只濡濕的手摩挲著,糾纏著,像兩條交尾的蛇。
好一會兒,楊菲菲把手抽出來,催小毛睡覺,哄他說,放晚間新聞,沒有好節(jié)目。小毛堅決不肯睡,找來一本畫報,纏著楊菲菲講小狗乖乖。楊菲菲不耐煩地說:“不講,太晚了?!闭f著站起來,走到床沿上坐了,胸口明顯地起伏,兩眼火辣辣地盯著關海南。關海南被這目光罩住,全身的血液萬馬奔騰,但礙著小毛,只能死死挺住?!靶∶?,伯伯給你講小狗乖乖。”小毛把身子湊過來,攤開畫報?!缎」饭怨浴分挥袌D形,沒有說明文字,關海南胡說八道。講著講著,小毛打起哈欠,很快在沙發(fā)扶手上睡著了。關海南丟了畫報,猴急地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楊菲菲……
9
王敏之下了車,謝過孫師傅繼續(xù)趕路。公路兩邊都是新修的樓房,瓷板貼面,豪華氣派。改革開放不到二十年,就冒出這么多的富人。內弟倪新祥靠承包建筑工地發(fā)了財,這些人又是怎樣發(fā)起來的?王敏之邊走邊想著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不一會就到了。六層高樓在斜陽中閃閃發(fā)光,很多人進進出出。屋前空地上,有個帆布大篷,里面一溜泥磚砌的灶,灶上擺著大鐵鍋,有個鐵鍋里碼著人頭高的木蒸籠。灶后是排案板,許多人在切菜。倪小艷低頭燒火,滿頭滿臉的汗水和鍋灰,幾絲亂發(fā)被汗水粘貼在額頭,模樣有點滑稽。王敏之走過去,從褲袋里摸出手帕要倪小艷抹臉。倪小艷說:“一點鍋灰,有什么要緊!”還是接過手帕胡亂揩了幾下。王敏之有點可憐妻子,大熱天的,誰愿意當這個燒火佬呢?
“你去休息一會,我替你燒?!?/span>
“燒火累不死人。你領到多少工資?”
王敏之把袋里的錢掏出來,伍元以上的票子全給了倪小艷。
“只這么多?”倪小艷數(shù)了數(shù),疑惑地望著王敏之。王敏之說小芹交學費借的錢扣了。倪小艷愁容滿面嘀嘀咕咕:“不知小蓉小飛他們拿多少?”
“我們無法同他們相比。”
“比是無法比,太少了,惹人笑話?!?/span>
“你身上有多少?”
“賣香蕉的本錢是媽媽的,這段時間生意不好,只聚了三百塊?!?/span>
王敏之心想,不過拿三百吧。但他沒說出來,人情往來素來由妻子做主。岳母喊王敏之,叫他跟一輛四輪車去拖桌凳。
來到租桌凳的那戶人家,胖鵝似的女主人將桌凳數(shù)目點給王敏之,叫他打了收條,同司機擠眉弄眼上樓去了。王敏之一個人在四輪車上爬上爬下裝桌凳,累得兩眼冒金花。裝好后,高聲喊師傅開車,沒人答應,就往樓上去找。走了五六級坎子,猛然想起什么,忙踅身退了下來。過了一支煙工夫,司機打著哈欠走下來,自言自語說,這鬼天氣,坐著就打瞌睡。王敏之心里冷笑。
回到家,司機同別人抽煙聊天,王敏之站在車上,拿著凳子無人接。倪小艷過來幫著接下來,邊接邊說,昨天拖了一天的桌凳,還要拖,不知有多少客。桌凳全卸下,王敏之往新屋里搬。岳母告訴他,二樓三樓擺滿了,要上四樓。王敏之扛著桌凳經(jīng)過大廳,看見兩桌麻將,男人一桌有王敏之兩個妹郎。大妹郎薛一坤是王敏之的老對手,十多年前,是縣運輸公司的司機,同王敏之爭奪全城有名的美人倪小艷,結果敗在王敏之手里,只得娶了二妹倪小蓉。近幾年,利用縣交通局局長的父親,承包運輸公司長途客車,倒賣石油、汽車指標,很快發(fā)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票子。這個時候,正豪氣地在桌上錘了一錘。這個王敏之懂,賭注加大了一倍。跟著錘的是小妹郎趙秀剛,開副食批發(fā)店的,據(jù)說家產(chǎn)過百萬。女人那一桌,有倪小艷的妹妹小蓉、小飛,兩人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王敏之想起自己的妻子,慚愧不已。他默默地搬著桌凳,直到吃晚飯,桌凳才搬完。
吃飯時,妹夫妹妹向王敏之點了點頭,表示打了招呼。剛吃完飯,岳母又叫王敏之跟四輪車去拉酒。趙秀剛對司機說,他店里沒有開口笑酒,現(xiàn)在的酒席不上開口笑不像樣子,已經(jīng)和林老板講好了的,只管去拉。說完,又打牌去了。王敏之跟車到林老板副食店拉了二十件開口笑回來,倪小艷帶小芹回家去,他就接了倪小艷的燒火佬。
到了晚上十一點,廚子師傅完成工作要回家,岳母與倪新祥走出來。岳母提了一竹籃糖果,除了王敏之,廚房里做事的每人一兜兜。倪新祥不管男女,每人一包精裝白沙煙,主事的師傅多給了一包。師傅走時交待,廚房要安排人守夜,怕有野狗。王敏之的確累了,身子散了架,準備提出回家,岳母安排守夜,他不好推脫,只好答應。
“我給你拿兜糖來,嚼著醒瞌睡?!?/span>
王敏之從岳母手里接過糖果,找了個涼快的地方坐下,剝了顆紙包糖慢慢嚼,就是嚼不出甜味,漿粑漿粑的,又苦又澀。夜?jié)u漸深下來,汗透的衣服粘貼身上,膩膩的難受。手往脖子上抹,一卷一卷的汗垢隨即落下。麻將聲爆脆脆的刺耳,偶爾還有爭吵聲。他靠在墻上,仰頭去看那黑藍色的天空,閃耀著無數(shù)的星星,寶石似的,珍珠似的,紐扣似的——那就是郭沫若先生所描寫的街市?那就是牛郎織女提著的燈籠嗎?那至高至遠的光點,是怎樣的靈物?那深邃的慧眼,世界上的先知,正以閃爍的語言,無聲昭示著,人間的種種災難和無法預知的秘密。迷糊中,看見一只狗,一身黑毛像團濃煙,圓睜著星星般的眼睛,亮著獠牙,吊著紅紅的長舌頭,從天上向他直撲而來……
王敏之一驚,醒過來了。麻將聲消失了,到處靜悄悄的,頭頂那盞100W的白熾燈泡,滋滋地燃燒著。
雞叫第三遍,岳母起來,叫王敏之去躺一會。王敏之尋了張床躺下,鞭炮聲震天動地響,根本無法入睡。
10
岳母來叫的時候,王敏之好久爬不起。咬牙起了床,四肢酸痛得不知屬于何人。岳母安排王敏之到菜市場買豬雜,不管價錢高低一定要買到。王敏之騎了單車就走,眼前一黑,差點栽下來。立即剎住車下來,閉眼調息好一會,騎車趕到菜市場。賣肉的剛剛到,做豬雜生意的早就等著,王敏之無法靠近,便把價錢抬上來。人向利邊行,賣肉的一個個從生意人手里奪過豬雜,賣給王敏之。
王敏之回到家里,正同倪新祥結算,廚子師傅說,昨天忘了買辣椒粉,等會炒菜要用。王敏之立馬騎車去了。買回辣椒粉,師傅又說要買醋。王敏之又屁顛屁顛去了。買醋回來,大家都在吃面。倪小艷給王敏之端了一碗。王敏之一點胃口也沒有,霸蠻吃了些,然后幫著切菜。
賀火的親友陸續(xù)來了。不看別的,只看來客手里的炮火,就會明白客人的身份。有錢人一大盤,在街口響起來,拖著一路的彌漫硝煙,主人老遠接著了,迎財神似的迎進屋。沒錢的拿掛千響或五百響電光炮,走到新屋門口,抖抖索索扯開紅色包裝紙,用燃著的紙煙點起來,噼噼啪啪幾下響過了。主人在門口招呼一聲,遞上一支煙。要是遇上假冒偽劣產(chǎn)品,只出煙不冒火,偶爾“啪”的一聲打屁似的,客人尷尬得頭上冒汗,手足失措,主人的眉頭皺成一把鎖。王敏之知道,這種親戚都是岳父老家的。岳父老家在偏僻的農村,親戚是清一色的泥腿子。岳父在世時,岳母對這些窮親戚還能勉強接待,岳父去世后,沒打算同他們來往,她嫌那些傻里傻氣的鄉(xiāng)巴佬習慣,不說別的,那一腳板的黃泥,常把干干凈凈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她就受不了。這次兒子進火,請?zhí)粡堃矝]發(fā)到鄉(xiāng)下去,這些鄉(xiāng)下人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日子,不通味地來了。王敏之最理解鄉(xiāng)下人,他們重的是情,認為這樣的骨肉親情,不來賀火說不過去。城里人重的是錢,這一點鄉(xiāng)下人也明白,平時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吵煩城里的親戚。
王敏之正在瞎想,倪新祥跑來對他說:“這些人真是,本來沒打他們的算盤,一下來了這么多,不是添亂嗎?桌子肯定少了,剛才打電話同人武部招待所講妥,要六套桌凳,你到街上叫臺四輪車拉回來。這是喊車的錢。”王敏之接過十元鈔票匆匆走了。
拉桌凳回來,準備卸車,街口的炮火煮粥似的。岳母忙叫師傅把車開過去些,別礙著。師傅立馬開過去十多米。鞭炮聲越來越近,王敏之抬眼望去,前面兩個人各端一盤石磨般的鞭炮,鞭炮后面的硝煙里,薛一坤和倪小蓉,趙秀剛和倪小飛各抬一塊鏡屏走過來。鏡屏里有四個百元鈔票鑲拼的大字,分別是“紫微高照”和“華堂生輝”。親戚鄰居聚集著看熱鬧,議論紛紛,說薛姐夫趙姐夫如何了得,那四個字至少也要八千塊錢。王敏之很不是味道,悄悄地躲開。
鞭炮聲靜了下來,王敏之要司機倒轉車,看到妻子和岳母在一個角落里嘀咕,岳母從衣袋里摸出一把鈔票交給妻子,說了幾句什么話,隱約傳來三個字:“別出丑”。王敏之不去管他們的事,見四輪車已退到門口,忙去卸車。妻子從他身旁走過時,眼圈紅紅的。卸完車交運費,司機卻要十二塊。王敏之堅持只給十塊,開始講好的。師傅說耽誤了這么久的時間要加錢。兩人爭執(zhí)起來,王敏之指責司機敲竹杠,司機罵王敏之鐵雞公。倪小蓉正好走過來,添了兩塊錢,司機才把車開走。
開席時,王敏之和倪小艷沒有上桌,跟廚房打雜師傅一道忙得暈頭轉向。只聽見大廳里薛一坤洪鐘般的聲音:“各位親戚,各位朋友,各位嘉賓……”王敏之想,如果這番祝酒詞由他去說,能說得這樣字正腔圓,滿室生輝嗎?錢是人的膽啊!菜出齊了,他們同師傅們一起吃飯。有個雜工問王敏之,主人家一天付他多少工錢。王敏之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廚房大師傅罵道:“沒長眼睛,這是王姐夫,教書先生?!蹦莻€人忙道歉,要王敏之不要見怪。王敏之連忙說:“沒關系。”
送完桌凳,暮云四合。王敏之不想吃晚飯,同岳母打聲招呼,回家去了。進屋見倪小艷用筷子在一鋁盆剩菜中挑選出肉塊,放到冷水里洗凈后用油炸。王敏之累得話都不想說,洗了澡睡下了。酣睡中被倪小艷弄醒。
“敏之,別教書了。”
“你癲了?”
“這世道,沒錢簡直無法活?!?/span>
“我們不是活得很好嗎?”
“很好?這是人過的日子?你真是!一坤和秀剛都愿借錢給我們,秀剛還答應帶你做副食批發(fā),這樣的條件還不好?你不出來,我一個婦人家怎么撐得起?我懂得你的性子,萬事不求人,你可知道,這是人家主動幫我們?!?/span>
“不是不想賺錢,我是那塊料嗎?”
“誰生出來會做生意?還不是學會的?!?/span>
“一條蟲只蛀一條木,我這個人,生出吃粉筆灰的命?!?/span>
“你是放不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
王敏之翻轉去不理睬倪小艷,倪小艷也給了王敏之一個背心。
16
大家說說笑笑,不一會就到了徐運清家。這是一座清幽的小院落,紅磚平房瓦屋,幾棵桔子樹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兩只黃雞婆蹲在枝丫間,好奇地看著客人。徐運清父母迎了出來,請大家到堂屋里坐了,徐伯掏煙一個一個敬,伯母手忙腳亂倒茶。徐運清摘了一籃桔子進來,選了兩個黃澄澄的交給李靈芝:“這兩個當陽,一定好吃?!比缓?,又給肖美娥拿了一個。肖美娥不接,冷冷道:“我胃痛,吃不得桔子,你費什么心呢?”徐運清一愣,瞟了一眼李靈芝,正把一個桔子遞給王敏之。徐運清把籃子放在桌上,笑道:“大家自己挑?!?/span>
徐伯過來陪客人聊白話,別人對他說的不感興趣,只有王敏之聊得來。徐伯說,他從前也當老師,那年頭學生動不動揪斗老師,很寒心的。有個老師在日記本里寫了一首詩,里面有“太陽雖紅總要落”一句,學生說他反毛主席,開大會斗爭,用牛繩勒緊箍咒,勒得死去活來。那個老師熬不過,上吊自盡了。他心灰意懶,覺得還是種田自在,就回來了。王敏之說,知識分子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受到歧視,甚至迫害,處境尷尬;近些年,受金錢困擾,舉步維艱,思想苦悶,傳統(tǒng)的師魂只怕喪失掉……
“老夫子,又在憂國憂民!”唐立勤說。
“老夫子,現(xiàn)在歌舞升平,國泰民安,別危言聳聽,杞人憂天?!背饘W軍說。
“快樂器,你不要嘲笑王老師。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我覺得王老師說得非常有道理?!崩铎`芝嗆了仇學軍一句。
“打牌,打牌?!毙爝\清搬出麻將。李靈芝說不想打,站了起來。余下正好四個人,各自選了座位坐下。徐伯說:“王老師,我們外面坐。”兩人走了出去。李靈芝正要跟出去,被徐運清叫住,要她看他起一手多好的牌。李靈芝湊過去,覺得并不怎么好,單牌好幾張。李靈芝站在旁邊看徐運清打牌,不時地建議一下。肖美娥叫起來:“靈芝,快來給我參謀,打哪一張好?”李靈芝過去看肖美娥的牌。徐運清聳了聳肩,仇學軍向唐立勤使了個眼色,唐立勤笑道:“靈芝,你來看我的,贏了我請客?!?/span>
“你們這些人真討厭,一個人的也不看?!崩铎`芝走出來,在王敏之身邊坐下來,靜靜地聽他們講話。
吃飯時,徐運清利用主人的身份向李靈芝大獻殷勤,這個菜味道好,那個菜有特色,不斷給李靈芝夾菜。仇學軍當即說:“啞炮,你的炮口怎么專門對著畫眉蛋?人家范小姐可要生氣的?!?/span>
“快樂器,感情貧血是不是?范小姐坐在你身邊,你就不知道讓她快樂一下,你這架機器是沒電池了,還是生了銹?”徐運清的話逗得大家笑起來。只有肖美娥沒有笑,乜斜著徐運清,一臉的不高興。
“范小姐真的生氣了,啞炮,還不趕快去買粒粒糖,人家可要哭鼻子了?!碧屏⑶诖蛉さ?。
“誰稀罕他的粒粒糖?頭次王主任死皮賴臉送我高檔化妝品,被我罵得狗血淋頭。”肖美娥站起來,端著碗走出去。
大家面面相覷,仇學軍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做了個鬼臉。李靈芝趕緊把嘴捂住,才沒笑出聲。徐運清站起來給王敏之斟酒,王敏之把酒杯藏到桌子下面:“我本來不喝酒,今天徐伯盛情,不端杯子表示一下,太無禮了。的確不能再喝?!?/span>
“別是瞧不起我啞炮,這可是刺欖米酒,珍貴的特產(chǎn),國家主席也吃不到?!?/span>
“王老師,過一下壺,表示一下。”徐伯伸手把王敏之的杯子往桌面上拿,“只一點點,表示一下,好給下面的老師斟酒。”王敏之無奈,松了手。徐伯把杯子拿到桌面上,他用手捂住杯子反復申明,只過一下壺,等到徐運清表了態(tài),才把手移開。誰知徐運清不守諾言,王敏之發(fā)覺上當,已經(jīng)遲了,滿滿的一杯酒起了尖尖。
“徐老師,說話不算數(shù),失陪?!蓖趺糁f著,拿起碗去舀飯。徐運清按住他:“老夫子,我們大家陪你喝,哪怕這是杯農藥,也要喝下去?!?/span>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王敏之囁嚅道。
“啞炮,王老師不會喝酒,別霸蠻。王老師,我給你舀飯。”李靈芝說著拿起王敏之的飯碗。
“靈芝,喝酒有喝酒的規(guī)矩,你不是喝酒的,不要瞎摻和?!毙爝\清奪了李靈芝的碗,“老夫子,我先喝為敬?!?/span>
徐運清亮著空酒杯,逼王敏之喝。王敏之為難極了,又吱聲不得。
“快樂器,鴨子,你們也干了。”仇學軍、唐立勤把酒干了,朝王敏之亮著空酒杯,做了個請的動作。
“運清如此誠心誠意,王老師,干了這杯吧!”肖美娥回到座位上。
“徐伯,我真的不能喝?!蓖趺糁觳嘈η笤?/span>
“王老師既然不能喝,我替他喝了?!毙觳焓秩ザ送趺糁木票?。仇學軍攔住徐伯,對王敏之說:“老夫子,你城府太深了,喝酒圖個爽快,講個興哄。你說不會喝酒,就不要端酒杯子,既然端起了酒杯,就由不得你!我和你同事幾年,從來沒看見你醉過。我們都喝了,你要不喝,太沒意思了。你要知道,啞炮是做得出來的,會把這杯酒澆到你的頭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