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目前為止,李林芳的詩歌世界其中心都是在一個叫做“艾澗”的地方。這個艾澗并非一個現(xiàn)實的所在,而主要是一個精神性空間。“艾澗”是李林芳構(gòu)筑的一個精神家園、心靈歸宿,包含了其內(nèi)心世界的諸多奧秘,同時也構(gòu)成了一個頗為獨特、具有魅力的審美空間。
關(guān)于“艾澗”的由來,李林芳在回憶性文章《一個局外人和她的詩歌寫作》中曾有所敘述。那時的李林芳是一名16歲的中師學生,“我常在周末步行六里路去車站趕每天只此一趟的公共汽車回60里外的山莊,頂著落日走15里山路去鄰縣的大石頭鄉(xiāng)找表哥王世龍,談詩歌,談現(xiàn)狀,并籌劃山泉文學社的成立。”那時的她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被詩歌的激情裹挾著,也或者說裹挾著詩歌的激情,一路狂奔”。今天看來不無漫長和艱苦的路途,在當時熱愛著詩歌,對未來充滿了幻想的親歷者看來,卻是充滿詩意的旅程,“那個途中的村子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艾蒿澗,第二天一早回程時我會在那棵消息樹下好好端詳一下那個被清晨薄霧籠罩的村子,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村莊,溫暖而安詳,很多年后,我為自己用詩歌構(gòu)建的村莊起了一個詩意的名字——艾澗,我不能完整的交出她——艾蒿澗,我要留下一些秘密,那是我年少時代的積蓄。”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實當中的艾蒿澗是她詩歌的起點,也是個人精神的秘密,而文字當中的艾澗則是現(xiàn)實中艾蒿澗的轉(zhuǎn)化、提升,是理想的化身、精神的歸宿。李林芳的“艾澗”從其發(fā)生來講是由于詩歌,其內(nèi)涵也是詩的、詩意的,艾澗從現(xiàn)實中來,承載的卻是對理想、對“完美生活”的想象。
《有個村子叫艾澗》中所寫的艾澗在李林芳的詩歌版圖中是較有代表性的,體現(xiàn)了一種寧靜、自然、安閑、融洽的特質(zhì)。其中寫道:“在群山的褶和皺里 汗水一樣流淌的/是一條小溪和另一條小溪 他們宿命的相遇/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像一棵樹上唯一的兩個枝子/這里是一條河的源頭 叫艾澗的村子/是綴在大樹枝椏間一嘟嚕一嘟嚕的玉米”,在這里人與自然、人與人、自我的內(nèi)心都是和諧、完滿的:“季節(jié)的截面上 一個男人走近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走近一個男人/成為一棵樹上的兩個枝子/讓我們把愛情的核種在這里/小河一樣從艾澗長大長高/樹干一樣從艾澗汲取生命的養(yǎng)分”,故而,詩的最后寫道:“艾澗是浮躁繁重的內(nèi)心里騰出的/最清靜圣潔的空間/盛滿一世的相望”。艾澗是一個更為接近傳統(tǒng)、接近自然,而與現(xiàn)代、與城市較遠的地方,它本身是一個美好、自足、自洽的所在。《雨停了》中寫道:“首先是蓑衣 滴著日子里的雨水/被山路和歲月磨爛的草鞋/歇在黃泥土墻上 一些草屑幾顆無數(shù)次硌疼腳掌的石子/還是行走的姿勢//然后是西窗 木格窗欞折疊著/古人的山水 年代太久遠了/遠到魏晉和先秦 還有古箏/悠遠 清涼 一會兒屋檐滴水/一會兒又和霧靄一起匿入深深的幽谷”,這其中“自然”是主體,人即使存在,也是“隱者”,是存在于自然之中,而不是與自然相競爭、對抗的。這樣的書寫在李林芳的詩中有很多,可以略具幾例:“有一壺茶就好了,茶要新茶/正當年華的石竹子在露水里摘下/還要經(jīng)歷清明之后一段乍暖還寒。一些呵護/一些磨礪,一切都恰到好處”(《上蒼的餐桌》);“你此生最中意的一幅國畫山水/就在艾澗了 你說/我們中堂空空/我們的南山上卻生長新綠 煙嵐和流霞”(《南山》);“艾澗用她的寬厚 將我們攬在懷里/用她的溪水 把我們洗凈/用她的青草潤澤/她身體之上的莊稼和花朵 我們隨意采擷”,“我們輕輕地走在澗谷峰巒/不傷害一棵山棘一只蟲子/我們和艾澗血脈相連”(《沒有說出的感激》)。這些詩中所表達的大致是一種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這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比較普遍的,而現(xiàn)在李林芳是在現(xiàn)代社會、用現(xiàn)代漢語表達了與之相近的追求。如果分析起來,這其中應該是別具深意,包含了對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與審視。而且,與沈從文供奉著人性的“希臘小廟”的書寫類似,李林芳的“艾澗”中所體現(xiàn)的也是一些恒常、美好、純粹的價值,它不在場,久已失落,或從未到來,但卻值得人們永恒的追求、矚望。
李林芳詩中的情感世界是穩(wěn)定、和諧的,這其中人倫的良善、溫暖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的詩寫得非常感人?!渡骄栈ā坊貞浤赣H,并以“山菊花”相喻:“母親彎下腰去/深深地 比一穗熟透的谷子還低/貼近秋天的根部 鋒利的鐮刀/把谷子和秋天一起攬進懷里//山巒起伏/漸漸涌上來的柔情/在母親的身后燦然開放 并蔓延開去”,“下坡的時候 腳步踉蹌/母親挑一擔沉重的谷子/穿過漫山遍野的山菊花叢/沒有一瓣山菊/跟上母親的腳步”。《你走后》通過對“媽媽”與“娘”兩個稱呼的對比來寫逝去的母親,克制而深情:“你走了之后/我才習慣著叫媽媽 習慣著/咽下一串串‘媽媽’/帶起的淚水”“可娘還在 在峰巒間固執(zhí)地縈繞/晨風里 我叫娘/我喊娘 娘在村莊里/在黃昏的南山下/在每一個有娘的日子里/執(zhí)拗地喊娘— —//你走后 我習慣著叫媽媽/在心里一遍遍喊媽媽/我必須一天天習慣/咽下淚滴 必須習慣/沒有媽媽的日子”?!蹲蛞梗瑝粢娔赣H》同樣有關(guān)母親、親情,并將“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城市”進行了對比:“離故鄉(xiāng)這么遠的生活/是第一次 和母親近得沒有距離/也是第一次 跟著我來到千里之外”,“這是在異鄉(xiāng) 在比懸崖還高的城市之橋上/高樓大廈的背景里 你的從容/漸漸縮小 最終被隱沒/我的沒有衰老就從鄉(xiāng)間小路上消失的母親/我迫不及待地尋找卻只能在夢中依偎的娘/我試圖把你墩厚的背抱住/你卻長長地 吐出最后一口氣”。除此之外,她寫奶奶、寫父親、寫愛人、寫女兒的詩均有近似之處,真摯而感人。這些詩顯示了李林芳詩歌寫作的“倫理性”,具有較強的情感性,亦具有豐富的人情、人性內(nèi)涵。
“艾澗”作為一個心造的家園,很大程度上還源于現(xiàn)實中家園的隕落。這種書寫便具有了“挽歌”的性質(zhì),是對童年、對記憶、對一些美好之物的緬懷。“李家山莊”是其現(xiàn)實中的出生地,但是“很多年后 我走上回娘家的那條小道/卻找不到娘了/一丘黃土 瘋長的青草/剪斷了家族的臍帶/李家的墓地 就這樣硬著心腸拒絕/自己的女兒//這一生 我只想做李家山莊的農(nóng)婦/可我最終只能是被插在城市陽臺的山菊/不能帶走李家山莊/一小撮泥土”(《李家山莊》),這不能不讓人黯然神傷。在《我的南山》中,故鄉(xiāng)已經(jīng)“老了”,“墳丘”成了其象征物:“我一步一步走遠/我的南山老了!在我的身后/矮下去,和家族墳丘里的親人一起/在大地上隆起/面容被秋風吹得日趨模糊……”故鄉(xiāng)已無可挽回地敗落、沉淪,變成了一些“路邊的空巢”:“那些被遺棄的老房子/那些城廓和村莊的墓碑/在時光的暗流里漂洗/和夕陽這位端坐的老人一起/峰線起伏”(《路邊的空巢》)。李林芳自己也曾說:“我的村莊已經(jīng)丟失很久了。”“我想我的村莊是再也找不回來了。”“在我自己的概念里,一個丟失了自己村莊的人,失卻了扎根的泥土,只是虛浮在塵世中。”正是因為沒有了現(xiàn)實中自己的村莊,“那么,就讓我在紙上找到她吧。這一生,或許我都不能去那里居住,但我在尋找,在內(nèi)心里一點點靠近、抵達她。我要從這個廣闊、噪雜的世界里尋找到她的影子,要從紛繁雜亂的詞語的縫隙中尋找到合適的材料,搭建房屋,規(guī)劃田園,整理柴扉和院墻,渲染、勾勒雨水、山巒和溪流,我在紙上重置并建構(gòu)這個叫艾澗的村莊,用我的生命,和與生俱來的脆弱和敏感,構(gòu)建我的王國。”所以,李林芳詩中的艾澗并不是向壁虛造,不是逃避,而是包含了一種抵抗、拒絕、堅持,這其中甚至有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決絕,正如其自己所說:“盡管,有時艾澗更像一塊浮冰,但我寧愿踏著她,在塵世立足,在詩歌中穿行。”艾澗是有著充分的復雜性的,一個現(xiàn)代人之于現(xiàn)代社會,一個人的詩歌寫作之于整體生活,如果沒有內(nèi)在的深度與復雜性,是不可信、意義不大的,李林芳的艾澗書寫初看似乎簡單、清澈,但實際上內(nèi)涵很豐富,寬闊而幽深,有頗多值得玩味、思考之處,其“簡單”也是一種“復雜的簡單”。
李林芳的艾澗在高速運轉(zhuǎn)的現(xiàn)代生活之外提供了一種寧靜、美好的生活樣態(tài),另外的一種坐標體系,它如清風拂面,沁人心脾,亦如挽歌一曲,令人喟嘆、憂傷。希望李林芳詩中的艾澗能夠不斷成長,呈現(xiàn)更多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帶給人們更多的感動、思考與驚喜。
(李林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膠州實驗中學教師;王士強,文學博士,天津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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