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4年一個寒冷的冬夜,父親剛剛把籌到的糧食挑回家,外面就傳來了“嗵嗵嗵”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區(qū)上的通訊員,父親知道他肯定有急事,忙拉他進屋說話。對方從懷里掏出一紙信箋,說道:“區(qū)長讓你務(wù)必在三天內(nèi)把軍糧送到臨川去。”說罷匆匆去了。
插上門,父親又把信看了一遍,半天不吭聲。
“臨川多遠(yuǎn)呀,插上翅膀,三天也飛不去。”我娘在一旁說。
“你話咋這么多?”父親瞪了她一眼,“這是給咱抗日政府送糧呢。”
我 娘便不再吱聲,張羅著端飯,一鍋玉米面糊糊,一碟咸菜。父親盛了一碗,太稀,用筷子撈稠的東西,沒夾起,是映在碗里的鼻子。他抬眼看我娘,“存糧不多 了?”我娘嘆口氣,“還能將就幾天吧。”父親遲疑了一下,“你抽空回趟娘家,看能不能再挪借點。”我娘背過身去,良久無語,再轉(zhuǎn)過來時,眼睛早潮濕了。父 親看著我娘,“挺過這個冬天就好了。”稀里嘩啦喝了兩碗,便要出門。
“又出去?”我娘問。
“開個會,議議明天誰去。”父親淡淡地說。
我娘追出幾步,“讓九孩去吧,他比你身子骨壯。”
一直到大半夜,父親才回來。我娘從被窩里探出頭,“九孩答應(yīng)去了?”
“想想還是我去吧。”父親甕聲甕氣地說,“災(zāi)年籌這點糧不容易,別人去了我心里不踏實。”
“你去了我心里就踏實?”我娘一生氣埋住了頭。
據(jù)我父親后來講,那天晚上他說了幾籮筐好話,連趕走日本鬼子后可能過上的好日子都憧憬了,這才把我娘哄住了。
醒來時,天都蒙蒙亮了。
一股香味從灶間散出來。父親走了進去,見我娘在忙著烙玉米面餅子,不由一愣,“你倒舍得?”
我娘剜了他一眼,“不墊個底,去得了?”
父親搖搖頭,“給你和孩子留下吧。”
我娘沒聽他的話,將烙好的兩個餅子用麻紙一包,塞進了他懷里。父親又把餅子掏出來,放到了灶臺上。推來推去,我娘扔出句狠話,“想餓死在半道上,就別拿。”
看到我娘眼里有了淚,父親心軟了,手也軟了。
父親挑著糧離開了村莊。
上路沒多久,空中飄起了雪花。路本來就不好走,又下了雪,這讓他怎么走?可回去了,還不讓九孩他們看扁?一咬牙,父親移開了步子。
雪不緊不慢地下著,溝溝峁峁都白了。
路旁楊樹柳樹也掛了白。
那 邊有棵歪脖樹,樹下堆著個墳丘,此時戴了頂白帽子。是趙明的墳。趙明是村中第一任“抗日村長”,那年村里鬧饑荒,趙明偷偷倒賣了一擔(dān)軍糧,被邊區(qū)政府處決 了。開公審大會那天,溝谷里人山人海。父親當(dāng)時是民兵連長,負(fù)責(zé)維持秩序,就立在趙明身邊。那人朝他這邊看了一眼,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 沒說。那年趙明才32歲。
父親的目光在墳丘上停留了一會兒,仿佛又看到了趙明笑瞇瞇的樣子。趙明愛說笑,一笑就露出白白的牙齒,還喜歡唱歌,“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唱得很帶勁,很好聽。
父親心里說,“你先歇緩吧,等我回來再看你。”
他繼續(xù)趕路。
去臨川有二百公里的路程。
白茫茫的山路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一雙腳把雪踩得“咯吱”響,只有這單調(diào)的聲音伴著他。他就那么孤寂地走著。要是有個伴,有個人跟他說說話多好啊。前面驚起一只灰毛野兔,失了魂似的跑。父親不由笑了。
身旁似乎有個人也笑了。
聲音多么熟悉,父親不由一怔。
視 野里一片迷蒙,雪花輕柔地落在父親肩上,背上。走不了多遠(yuǎn),身后的腳印就給掩去了。父親有些累了,卻不敢停下來歇息,挑子在兩個肩頭輪換著。也不知走了多 久,他聽到了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轟響,持久而頑固,將他的胃叫成一只碩大的氣球。整個世界都虛空了。父親不耐煩了,“你叫啥叫,都聽到了。”摸了摸懷揣的餅 子,繼續(xù)朝前走。
路還很遠(yuǎn),父親舍不得吃掉這兩個餅子,他需要它們緊貼肺腑、心窩。此時,它們對他來說,已不僅僅是食物了,更是一個念頭,一種安慰和支撐。
雪片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大,蝙蝠似的飛舞著。
下一個坡梁時,父親也不知滑倒了多少次,可他不敢停留,爬起來,挑著擔(dān)子繼續(xù)往前走。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父親聽到有人在他耳畔唱起來。
眼前不由滑過了趙明的身影,“你跟著也好,跟著也好。”
多 好一個人啊,怎么就犯了錯誤?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竅,一時糊涂做下了蠢事。現(xiàn)在,父親忽然明白趙明被執(zhí)行前想說什么了,不由得罵起來,“你狗的,你進了組 織,就該除掉雜念,咋就想起了倒賣軍糧?你真糊涂啊。老子就是餓死,就是給小日本的刺刀挑了,也不會做那樣的事。”父親罵得很響,他想讓趙明聽到。
天黑下來時,父親進了一個村莊。
父 親把挑子放到一戶人家的門樓下,拍了拍身上的雪,手自然而然探向了懷里。“老伙計,這就獎賞你,獎你一個餅子,不,半個。”頓了頓又說,“半個不行,走了 一天了,多半個吧。”然而懷里是空的。他一下急了,兩只手把衣服的旮旮旯旯摸遍了,始終沒有觸碰到那兩個餅子。這時,他才意識到了什么,“你咋這么粗心, 咋把救命的東西弄丟了呢?”他匆匆向來路返去,走了十幾步又停下了,這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到哪里去找呢?
村子里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父 親渾身一激靈,心說得找個歇息的地方了,不然,餓不死也會給凍死。他遲疑著敲了敲身后那扇門,半天,有人隔著門板問他干什么。父親一說事,對方也不吭聲, 腳步聲騰騰騰遠(yuǎn)了。挨著又走了幾家,同樣吃了閉門羹。轉(zhuǎn)了半天,總算找到一處破廟。廟里黑漆漆的,父親劃了根火柴,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堆玉米秸稈,便抽了幾根點 著。有了火,父親心里亮堂了許多。他伸出手烤了一會兒,驀地記起了什么,在秸稈堆里翻找起來??墒?,他把那些秸稈一根根摸過了,也沒摸到一根棒子。他蹲在 那里,恨不得將秸稈都嚼了。
這時,他的視線被什么晃了一下,是一顆金黃的玉米粒!
父 親霍地跳起來,將那堆秸稈抱到一邊,發(fā)現(xiàn)騰出的地方有幾十粒玉米。“我的天吶!”他差點沒蹦起來。他彎下腰,迫不及待地將它們一粒一粒揀起。扁擔(dān)上纏著一 節(jié)鐵絲,他解下來,又把它們一粒一粒串起,然后,他把玉米串拿到火上烤。漸漸地,玉米粒變了顏色,發(fā)出“噗噗”的爆裂聲,每響一下,父親的心也跟著響一 下,渾身的每個毛孔似乎都張大了嘴,貪婪地呼吸著玉米粒散出的芳香。他吃得很小心,隔一會兒扔進嘴里一顆,又隔一會兒再扔進一顆,他嚼得很慢很慢,仿佛時 間拉得越長,吃下的東西越多。嚼完最后一顆,他覺得有些口渴,跑到廟外捧了一捧雪,幾口吞了下去。
在火堆前蹲了一夜,沒等天亮,父親就又動身了。
雪停了,天依然陰沉著臉。
因 為沒休息好,父親走起來,感到頭重腳輕,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雪路上有一串蹄印,一些白色的糞便。是狼糞。父親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哆嗦,不敢抄小路走 了。這一帶肯定有狼群出沒,若是給盯上,他就完了。給狼吃了不打緊,把軍糧搞丟了,他這當(dāng)村主任的死了也沒臉面。
走了大半天,總算來到一個熱鬧的集鎮(zhèn)。
街 道兩旁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賣印布的,賣雜貨的,賣食鹽的。據(jù)我父親后來講,他在街上走了一陣子,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家飯鋪的門上,再也移不開了??伤?自己身無分文,就是進去了也得給攆出來。這時來了兩個討飯的,一男一女,每人背著個布袋,像是一對夫妻。他看了那個女的一眼,不由想起了我娘,忍不住朝著 家鄉(xiāng)的方向望了望。再看那對討飯的,在門口一停,吆喝一聲,便嘩啦嘩啦搖起了竹板。老板卻嫌煩,也沒等他們搖完,拿出半個吃剩的包子。兩個討飯的接了,狼 吞虎咽地吃起來。
父親不由咽了口唾沫。那一刻,他也動了心思,要不也討一回吧?他往鋪門前靠了靠,嘴張了張,到底還 是開不了口。走到一家瓷器鋪前,見一老頭正在門前的爐子旁蒸飯,父親不由得停下來,直直地盯著那籠屜?;\屜里是熱氣騰騰的窩頭。父親咽了口唾沫,視線仿佛 長出了牙齒,將那金燦燦的窩頭都咬出了印痕。
“往前走,往前有賣飯的。”老頭擺擺手說。
父親又咽了口唾沫,指著籠屜說,“沒帶錢,能不能先借我兩個?”
“你挑著糧,倒跟我要?”老頭哼了一聲,端著籠屜進了屋里。
到后來,父親總算從一個開雜貨鋪的婆婆那里討了一個窩頭,半碗稀飯。婆婆搖搖頭說,“沒見過你這種人,挑著糧討飯吃。”父親也顧不上回答,幾口吞了那個窩頭,又幾口喝了那半碗稀飯。本想再跟她討半個窩頭。這時,趙明又在他耳畔說話了。“別磨蹭了,上路吧。”
父親渾身一激靈,給婆婆鞠了個躬,挑著擔(dān)子上路了。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趙明的聲音一直跟著他。
傍晚,父親又到了一個村莊。
這 一次,他打消了借宿的念頭,直接在村外的破廟住下了。放下挑子,他感到身上輕松了許多,可饑餓的感覺也更強烈了。廟里有一方鍋臺,他趴上去壓著胃,借此讓 它麻木。但不行,越壓它越反抗,問他要東西吃。父親知道這樣不行,他必須找點吃的,不然明天就上不了路。他把糧挑子藏到菩薩背后,搖搖晃晃進了村子。前面 有個高門樓,他走到門口停下,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沒出息的東西,命都保不住了,還要啥臉?送不去糧,你這張臉有也白有。”他罵著自己,粗著嗓子叫門, 那門卻沉默著。又轉(zhuǎn)到另一個高門樓前,門遲疑著開了,隨著門響,射出兩個拳頭大的山藥蛋。
揣著東西回到廟里,聽得老 鼠在吱吱叫,父親心一下就懸到了嗓子眼。他大叫一聲,直撲過去,老鼠早沒了影兒。劃了根火柴,見挑子里的糧袋子差一點就給咬開了,便慶幸回來得是時候。他 找了些木柴點著,把兩顆山藥蛋扔進了火堆,然后蹲下來用棍子撥拉著燒烤。食物烤熟的氣息漸漸彌漫了破廟,他將它們拿出來,也顧不上撣去黑灰塵,大口吞吃起 來。
吃過了,還是感覺餓。此時,若能逮著一只老鼠,父親肯定會把它生吞了。他把糧挑子往火堆這邊移了移,身體貼過 去,頭枕著它打瞌睡。緊貼著糧袋子,他忽然嗅到了玉米的氣息。他慢慢直起腰,死死盯著面前的糧袋子,再也移不開了。“你可真是個死人啊,咋不抓一把玉米烤 著吃呢。”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蒼蠅似的纏在了他的腦海里,再也無法驅(qū)趕走了。他伸出了手,他看著自己的手觸到了袋口,只要稍稍一拉扎口,就會觸到那誘人 的玉米。
“你不能,這可是軍糧啊。”有人在他耳畔說。他的手火燙似的縮回來。
他 又往火堆里扔了幾根木柴,縮在那里打盹??赡睦锼弥?,胃里空空的,跟他要東西呢。他緊了緊腰帶,目光又一次移向了糧食挑子。挑子里鼓鼓兩袋玉米,偷吃一 些根本不會被發(fā)覺。盡管知道廟里不會有人,他還是四下里看了看,手又一次伸了出去。這一次他把扎口解開了,玉米的顆粒在火光中閃爍著金黃的光澤。他猛地抓 了一把,也顧不上烤了,顫顫地移到嘴邊。
“你不能!”那個聲音有些兇惡了。
父親被擊垮了,手一松,玉米粒“嘩”地落進了袋子。
父 親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糧袋子了,睡意漸漸向他襲來?;秀敝?,我娘進了廟,父親說,“你咋來了?”我娘看了他一眼,“來救你這個死人呀,你挑著糧食受餓, 真沒用。”說著就要解糧袋子。父親推開了我娘的手,“餓不死的,你回去吧。”我娘一跺腳走了。沒一會兒又進來個人。是死鬼趙明。趙明還那個樣子,笑瞇瞇 的,一笑就露出白白的牙齒。
父親也笑了,“趙明啊趙明,我知道你一路跟著我。”
“不跟不行啊,我怕你犯錯。”趙明說。
“你知道我的品性,不會犯啥大錯的。”
“人就怕鬼迷心竅啊,迷住了就會栽跟頭。”趙明說著拍了拍我父親的肩膀。
父親驀地醒了。這一醒再睡不著了,又往火堆里添了幾根柴,烤了烤,挑起擔(dān)子摸黑上了路。
半下午時,臨川縣城已在眼前。
父 親松了口氣,剛要進城,卻見城門里涌出一些人,有趕著馬車的,有挑著擔(dān)子的,神色都很慌張。父親攔住一個行人打問。那人匆匆地說:“趕快逃命吧,日本人馬 上要打進來,抗日政府一早就搬走了。”父親立在那里,不知該往哪里去。突然,有人在他背后喊了一聲。竟然是區(qū)上的通訊員。父親不由眼一亮,“你咋來了?”
“抗日政府轉(zhuǎn)移了,區(qū)長讓我通知你回村待命。”
“你有沒有搞錯?”父親咆哮。
“王村長,你還是回吧,這是命令。”
父親盯著他問,“縣政府往哪里走了?”
“有可能去了頓村。”通訊員說。
父親看了他一眼,挑起挑子,匆匆地奔著頓村去了。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父親耳畔又響起了趙明的歌聲。
據(jù) 我父親講,等他到了頓村,有人告訴他縣政府剛剛遷走。后來的事就艱難多了,他一邊乞討一邊尋找,從冬天一直找到春天,又從春天找到夏天,但最終還是找到 了,完成了任務(wù)。等他挑著一副空挑子回到村里時,已是1945年10月,抗日戰(zhàn)爭早打完了。那天路過趙明的墳丘,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在那里一直坐了很 久。
“你這死鬼啊,伴了我一路,也該歇歇了。”他對那座墳丘說。
后來父親站起身時,發(fā)現(xiàn)對面添了一座新墳,碑上刻著“抗日村長×××之墓”。那正是他的名字。他驀地愣在那里,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王保忠 男,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甘家洼風(fēng)景》,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等。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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