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作的喜悅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復寫紙般復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什么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也沙沙作響行過紙張
并且分開
“森林”這個詞所萌生的枝椏。
埋伏在白紙上方伺機而躍的
是那些隨意組合的字母,
團團相圍的句子,
使之欲逃無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著為數(shù)甚伙的
獵人,瞇著眼睛,
準備撲向傾斜的筆,
包圍母鹿,瞄準好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這幷非真實人生。
另有法令,白紙黑字,統(tǒng)領此地。
一瞬間可以隨我所愿盡情延續(xù),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恒
布滿暫停飛行的子彈。
除非我發(fā)號施令,這里永不會有事情發(fā)生。
沒有葉子會違背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
那么是否真有這么一個
由我統(tǒng)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鏈捆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于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陳黎 張芬齡 譯
金婚紀念日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點,
水和火,一定有過天大的差異,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贈與
情欲,攻擊彼此的差異。
緊緊摟著,他們竊用、征收對方
如此之久
終至懷里擁著的只??諝?mdash;—
在閃電離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問題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們透過沉默的本質(zhì),
在黑暗中,猜測彼此的眼神。
性別模糊,神秘感漸失,
差異交會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
這兩人誰被復制了,誰消失了?
誰用兩種笑容微笑?
誰的聲音替兩個聲音發(fā)言?
誰為兩個頭點頭同意?
誰的手勢把茶匙舉向唇邊?
誰是剝皮者,誰被剝了皮?
誰依然活著,誰已然逝去
糾結(jié)于誰的掌紋中?
漸漸的,凝望有了攣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親——
不偏袒任何一個孩子,
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在金婚紀念日,這個莊嚴的日子,
他們兩人看到一只鴿子飛到窗口歇腳。
陳黎 張芬齡 譯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zhàn)爭啊,原諒我?guī)Щɑ丶摇?br />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zhuǎn)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只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松。
陳黎 張芬齡 譯
(辛波斯卡,她是波蘭最受歡迎的詩人,也是公認當代最為迷人的詩人之一,享有“詩界莫扎特”的美譽。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文學史上第三位獲獎女詩人。《萬物靜默如謎》收錄辛波斯卡各階段名作75首,收錄在高中語文教材的《底片》,網(wǎng)上廣為流傳的《在一顆星星下》《種種可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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