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現(xiàn)在這個世界,仿佛國語的詞匯一下子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變得貧乏而可憐。我在語言詞匯中穿行,碰到的詞語用來形容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些令人驚異的現(xiàn)象總不到位,都顯得既蒼白又尷尬,褒貶冷暖陰陽等等等等都好像言不及義。白天,我面對被目前寅吃卯糧的工商業(yè)行為揚起的灰塵遮蔽得混沌而迷蒙的生活的天空,大腦一片紛繁蕪雜;夜晚,我靜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關注的最多的,是我那青藍色的脈搏是否還在跳動。常常,我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看到在一個特定的時刻,人類一根粗大的神經(jīng)搭錯了位置,于是,一切都亂套了,通往心臟的動脈飛速地向宇宙外延伸,殷紅的血液流入那貪婪而冰冷的物質黑洞中。
此后,覃淑蘅就會不知不覺地慢慢地浮現(xiàn)在我的思維屏幕上,不,應該是我的思維空間中。我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我覺得,在進入新世紀后的一個個夜晚,人們都睡著了,夜晚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寂靜,使宇宙顯得那么廣闊和空曠。只有我仍然坐在幽暗的燈光之中,用心去觀照人類搭錯的神經(jīng)。我的思想像一只喜歡黑暗的灰蛾,在闃靜無聲的宇宙間惶恐而無奈地飛翔。
我之所以這樣來形容我的思想,是因為我很喜歡灰蛾。那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灰蛾,翅膀很鋪張,比手掌還要大。灰色很暗淡,任何燈光下都不會發(fā)出銀質的光耀;灰色中又隱隱透出些花紋,很亂,像當今如羅畢這樣的商業(yè)畫家用所謂意識流畫法畫上去的,沒有理性。他總是在夜晚飛進我冥想的世界,在頭頂上那一片燈光空間里飛舞,投下凌亂而令人惶恐的陰影。它翅膀扇動空氣發(fā)出的聲音也顫動著一縷縷惶恐和疲憊,別看它似乎永遠不知疲倦地在飛翔。我不說,大家也應該知道我喜歡它的原因了。
在灰蛾慌亂的投影中,覃淑蘅的燦爛笑容花一樣地開放在我的思維空間中。大學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本雜志的封底看到這樣一幅畫,是一位日本畫家的作品。畫家的名字已經(jīng)忘記了,但畫的名字我還記得,叫《青春》。也許是畫太美好,淹沒了畫家的名字。其實,那幅畫很簡樸,我用“簡樸”這個詞,并不是說畫沒有著色,而是色彩不駁雜,不象現(xiàn)在流行的一些畫,整個畫面是用色彩隨意勾勒的虛幻的圖景,很難為人知覺和感覺,不知是讓人憑理性去理解它,還是用它來嘲諷人的理性。而日本畫家的這幅畫用的卻是一種很理智的技法,白描兼有寫意。內(nèi)容是一位少女的肖像,鵝卵形臉龐。臉上只有兩處寫意著色。一是唇,石榴紅,嬌艷動人;再一處是頭發(fā)。這幅畫最吸引我的,并不是唇,因為那唇艷是艷,但艷而不媚,不像現(xiàn)在一些很難說清身份的女性的嘴,吻就掛在上面,隨時可以給或要,帶有濃郁的商業(yè)色彩。這幅畫最吸引我的是頭發(fā)。畫家把那女孩的頭發(fā)畫得很飛揚不說,他仿佛還無意識地突然碰翻了碧綠,將那少女的頭發(fā)完全染成蔥翠,煥發(fā)出蓬蓬勃勃的生命力,直把人的靈魂逼得年輕到宇宙深處。
我那時很年輕,為這春天般的頭發(fā)激動不已,飛跑去找到覃淑蘅。他也為畫家仿佛無意識的浪漫大吃一驚,繼而大加贊賞,不自覺地感嘆道:“好美呀!”就是這一聲感嘆,讓覃淑蘅燦爛的青春和天真純潔永遠儲存進我的情感銀行里。我覺得,日本畫家筆下的女孩就是她。
覃淑蘅死后,我總在寂靜的夜晚,獨自窩在昏沉燈光籠罩下的破單人沙發(fā)中,想著那幅畫。電燈發(fā)舊的光芒漂洗著我的頭發(fā),有一層虛妄的光暈浮在頭頂上。那根幻覺中搭錯的神經(jīng)憑著張力無限地膨脹著,暗青色的動脈延伸到無情的物質黑洞中。淑蘅失血而蒼白的面容從黑暗的物質世界里浮現(xiàn)出來。我不知道,在未來的歲月中,當我一次次面對這樣的淑蘅,而不是那張朝氣蓬勃的畫時,我的神經(jīng)會不會也搭錯,或者干脆短路。
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血泡炸開了,發(fā)出很陰郁的嘆息,這聲嘆息來自淑蘅的心靈。當時,我在整個語言詞匯中找不到一個詞語來恰當?shù)匦稳菟度氲轿倚闹械哪欠N感覺。就在那一瞬間,那只灰蛾飛進了我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無聊地聽著電視機,可能是電視里的人在說一個貪污受賄的案件時,突然吐出一個異常新鮮的名詞:灰色收入。當時我就覺得,似乎從天外伸來一只手,一下子打開了我的天窗,窗外灰色的浮云霎時涌入我的大腦,對,就是灰色,中國人太善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啦!偉大!我受到啟發(fā),很有靈感地寫下下面這句話:
覃淑蘅像一座灰色浮雕,長久豎立在灰色世界里。
屋外的秋風正很有勁,想把世界吹得沒有一絲色彩。
二
三年前深秋的一個夜晚,書生蝸居在斗室中,頭上頂著一盞枯黃的燈,眼睛望著窗外漆黑的夜。不知為什么,那一夜非常黑,是他來到世間經(jīng)歷的最黑的一夜,連星星全都被淹沒了。書生冥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他培養(yǎng)的兩盆開得正盛的菊花,在西風里突然剎那間衰敗了。書生驚詫于它的凋零,一瓣瓣在風里很浪漫地飄搖一下,然后很絕望地落到地上。從開始凋落到所有花瓣萎謝凈盡,前后不到一個小時。
書生感到恐懼,一種可怕的東西攫住了他的思想。黑夜來臨,他坐在書桌前,準備作一篇文章,便在蒼白的紙上寫下一個優(yōu)美的題目:菊落繽紛,之后,再也找不到一個恰當?shù)男稳菰~。不過,他能感到,一種可怕的東西正一步一步地迫近自己。
深夜一點的電話終于證實了書生的感覺。他問是誰,那頭回答說是羅畢。羅畢是書生的同學。他便問羅畢這個時候來電話干什么,這樣問的時候,他的心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羅畢的聲音也在發(fā)抖,他告訴書生出事了,出大事了,覃淑蘅自殺了。
聽筒很絕望地摔到地上。
三
我坐在羅畢畫室里的破沙發(fā)上,看著羅畢一筆一筆涂抹著他的畫。整個畫面都是非理性的色彩,讓人難以用理智的語言去評價它。羅畢很認真地畫著,多次退后,佇立著,遠遠觀看,然后再走上前,東一筆西一筆地修改。
羅畢曾讓我為他的畫寫一篇評論文章,但我不能深入到羅畢的內(nèi)心里去,因此,我也無法知道應該如何評價羅畢以及他的畫。這個該死的同學,他笨拙得連屁都放不響一個,又怎么能夠把畫畫好?我曾多少次當著他妻子的面嘲笑他,肆意糟蹋他和他的畫。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取悅于他妻子用以招待自己的煙酒,還是取悅于自己的快意。
但羅畢仍然畫著他的畫,用一種超現(xiàn)實的技法。
現(xiàn)在,我不能夠再折辱他了,因為感到自己的可憐和孤獨,也因為同時感到他的可憐和孤獨。坐在他的畫室里,我用很復雜的心情聽著室外匆忙的腳步聲,我不知道,人們將走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去。
一年之前,羅畢和妻子離了婚。
羅畢的妻子楊云是文化館一位老畫匠的女兒。稱他為畫匠,也許還有因他年老而尊敬他的意思吧!老畫匠早已退休,后來某一天,他領著兒子女兒開了一家裝潢店,家道慢慢殷實。老畫匠看中了羅畢的“手藝”,就軟硬兼施地促成了女兒和羅畢的婚事。婚后,父女一起要挾羅畢開一家比自己家業(yè)更大的裝修工程部,但遭到羅畢嚴詞拒絕。羅畢認為自己是一位藝術家,絕不能沉淪到世俗之海中。楊云于是開始吵鬧,并以不要孩子相威脅,理由是羅畢那點工資連自己都養(yǎng)不光彩,還怎么養(yǎng)孩子!爭吵幾年之后,他們終于分手了。說分手比較耳順,其實是羅畢東挪西借了六萬塊錢,賠償了楊云的青春損失后,才讓楊云很欣然地松開這根婚姻繩索。
離去的那個晚上,楊云很有人情味,她做了一桌菜,請來羅畢幾位要好的同學,其中就有我和覃淑蘅。我們喝著酒,說一些咸淡的話。羅畢的話少,酒喝得多,最后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楊云替他打掃,守在床邊放聲大哭,淚也流得過多,仿佛人造珍珠,重復著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不能,我不能!”天剛亮時,楊云飄然離開了原來的家,帶走了她應該帶走的一切。醒來的羅畢很散漫地看她走,沒說一句送別的話。我和同學們也很散漫地看她走,沒說一句話。
記得當時只有覃淑蘅喃喃道:“薄情!”
楊云不久去了南方,聽說給一個四十多歲很有財勢的廣東商人做了外室,后來俗稱二奶。回來碰到羅畢,已經(jīng)桃花落盡,逐水東去,形同路人。
我無言地坐在畫室里,心情灰敗地看著羅畢畫他那無理性的畫。
說羅畢的畫無理性,是因為我看不懂,現(xiàn)在這樣的畫太多。時常面對這些畫,我嘗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它,但總是感到困惑??偸窃谙脒@些藝術品是不是人類理智被世態(tài)擠壓、扭曲、變形的表現(xiàn)。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許瘋子正好能夠看懂這些畫。但我又為自己產(chǎn)生這些想法而疑懼。
我實在無奈,認為羅畢實在不應該去畫這些。
羅畢卻悶悶地讓我別急,他說這些畫如果得獎了,就還我的兩千塊錢。
我一下子激跳起來,抓住羅畢的衣領,對他嚷,說他滿嘴混賬,真是連屁……我推倒羅畢,抓起畫筆,飽蘸紅色顏料,自下而上斜斜地畫了一筆,忿忿地說他,叫你畫叫你畫,你個不正常的東西!
別動!羅畢在我身后高喊道。我一愣。羅畢卻激動地抱住我,說我真好,說我打通了他的思維,說看我畫的這一筆多棒,多像一根輸送血液的動脈,聯(lián)通了無限的物質空間。
天哪,這世界怎么了?夜晚才可能出現(xiàn)的那種幻覺一下子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只巨大的灰蛾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帶著無比恐懼的黑影飛臨到我的天空,將我的思維和視野籠罩。
四
覃淑蘅香消玉殞,書生無論如何無法面對。不僅那一幅《青春》失去了生命力,而且連這個世界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真實。然而,菊花在一個小時內(nèi)全部凋零卻又是現(xiàn)實。
但覃淑蘅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書生給她送去了花圈。選購花圈時,那么多五彩繽紛的花圈他都沒有選,而是選了一個完全白花的花圈。書生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羅畢離婚的那夜,覃淑蘅也一直坐到天亮,她既沒有勸止楊云哭,也沒有用什么形式送別楊云,一直坐在一把破舊的藤椅上,托著下巴,神情黯淡地看著楊云。因為喝了些酒,漠然的神情中透露出淡淡的紅暈來。那是書生在那個晚上看到的唯一讓人感動的色彩。
天蒙蒙亮,告別羅畢,覃淑蘅坐在書生破舊的自行車后架上,一同去了郊外。農(nóng)事已畢,田野荒蕪,像一種很無聊的心情。陰冷的風直吹到人心里,讓人莫名地戰(zhàn)栗。這個世界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城市和村莊,將人的視野都給局限了,抬眼看到的都是狗茍蠅營的生活。
覃淑蘅在路邊摘著金黃燦爛的野菊花,她小心翼翼的動作仍流露出一片童心來。摘了一把,他將花舉到書生面前,問她好不好看。
書生很老實地告訴她好看。
可是,覃淑蘅無奈地苦笑著,說自己狠心地把它掐斷了。
書生驚異于這句話,他感到覃淑蘅心中充滿某種不可言狀的苦澀。像同學時一樣,他用手撫了撫覃淑蘅柔順的頭發(fā)。書生不可能給她太多的安撫,畢竟覃淑蘅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了。中學乃至大學時代純真的依靠和幫助,隨著年齡的增長,都只能用老成持重加以掩飾。這個社會什么事都可以演繹出花邊文學和色情新聞來,因為喜愛咀嚼這些文學和新聞的人們像蒼蠅一樣多。書生不想充當這些文學和新聞的主角,更不想讓自己的同學成為意淫君子們的祭品。他太了解那些人,當他們穿著世界名牌、坐著名車、出入星級賓館、面對美味佳肴的時候,說實話,他們的品位還算高檔,而一旦將女性放到桌面上,他們那張說出為人民服務的嘴,向商場對手發(fā)出威脅利誘的嘴,才真正品位出是人嘴還是狗嘴來。
書生將那幅名為《青春》的畫保存起來,就像在心中永久保存覃淑蘅純真和燦爛的笑容一樣。他和覃淑蘅同學七年,三年高中四年大學。在中原大學,書生以他情文并茂的散文、覃淑蘅以她含蓄雋永的詩歌知名,可謂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但書生卻始終站在愛情線以外遙遠的地方欣賞覃淑蘅,他冷靜地想著美學上的那條原則:距離產(chǎn)生美!盡管覃淑蘅對他情有所及,但他不想破壞這種美感。
后來,在同一大學藝術系學美術的羅畢闖入了覃淑蘅的生活,高中時羅畢和覃淑蘅不同學,大學才認識。羅畢是被覃淑蘅的優(yōu)雅快逼瘋了,再也按耐不住,硬性闖進覃淑蘅的生活。他甩著藝術家的長發(fā),在覃淑蘅鞍前馬后跑來跑去。但在四年大學中,覃淑蘅卻專心注視著理智區(qū)域內(nèi)的書生,對羅畢的行為,她感到可笑。
覃淑蘅結婚之前,去看望書生,并哭倒在書生懷中,書生才幽幽地對她說,自己明白她的一腔深情,但文藝被物質打敗了,自己將一生困厄。覃淑蘅很驚異,她停住哭泣,看著書生,好久好久,才冷冷地說自己真沒想到,書生的靈魂早已墮落了。
東方,貼著地平線出現(xiàn)一縷細細的霞光,仿佛是羅畢用破敗的畫筆抹出的一縷亮色。霞光上面是濃厚的云層壓抑著時光未來的輝煌。風依舊砭人。書生輕輕擁著瑟縮的覃淑蘅,說回去吧。覃淑蘅卻伏在書生的肩頭輕輕啜泣起來。
書生托起覃淑蘅的臉,看到她的淚水像秋雨一樣滴落。他心里發(fā)酸,這個純潔而美好的人兒的心中,怎么會貯滿這么多凄冷的苦水呢?
覃淑蘅淚零菊花,輕聲道,她沒想到現(xiàn)在這個世界如此薄情!
五
我坐在家中孤寂地讀著覃淑蘅大學時相贈的詩《化蝶》:“心在兩人空間/翩翩飛動/一箋優(yōu)美的音符/彈動我九曲回腸/……
哪里還有九曲回腸,淑蘅?你說得對,我的靈魂確實早已墮落了,雖然仍然固守著一份清高,但我早已看透了這個世界。物質利益像一盤磨,凡是進入磨眼的,都將碾為齏粉。我不敢面對你的感情,就是不敢面對物質世界,就是害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墜入物質的深淵中。……何須芬芳/只需一泓清空/幾片秋葉/便可五百年高枕無憂……
這是不可能的啊!
翻飛著的純情的蝴蝶,終于黯然墜入塵埃,像秋天枯死的黃葉。我總愿認為她是累了,靜靜地休息去了。怎么也不愿承認,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的蝴蝶會闃然消失在物欲縱橫的世界中。
覃淑蘅結婚的那天晚上,羅畢喝得酩酊大醉。我攙扶他回家,被他吐了一身穢物。他像一只孤獨的狼,一路哀嚎著,淑蘅哪,淑蘅哪——那種尖銳的呼喚,是高級獸類心靈無可寄托時的絕望的啼哭,錐得人心縮。當時我想,羅畢的心恐怕難以活過來了。
第二天醒來,羅畢把一條白布條系在頭上,又默默地拿起畫筆,飽蘸黑色,在他剛剛畫好的一幅女人肖像畫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卍”字。
其實,羅畢誤解了覃淑蘅,因為覃淑蘅根本就沒有愛過他,自始自終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自作多情而已。覃淑蘅最終嫁給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文新,完全是因為書生心靈的沉淪。
羅畢的畫風從那以后從樸素平實一變而為荒誕怪異。他要么畫閃電,蛇信子一樣的閃電照耀著一個粗大的陽具一樣的東西,取名為《震撼》;要么用三四種色彩,從中心一圈圈繞開去,取名叫《無極》。他目光沉郁,仿佛可以穿透人的皮肉看到陰郁的綠黑的膽汁。他不分晝夜地畫,困了就睡,醒來就畫,蓬頭垢面,赤膊跣足。他的畫室,仿佛原始洞穴。我不知道,他將走向的無極之處在哪里。
然而,羅畢竟然憑著《震撼》和《無極》在全國青年美術大獎賽上拿了一等獎。他把碩大的金光閃閃的獎杯放在床邊,一睜眼就能夠看到。獎杯就是興奮劑,只要看到它,羅畢就會翻身而起,拿起畫筆來。
羅畢有了資本。他跟人說話,藝術家的腔調更濃了。有時,我怒不可遏,拿起畫筆在他的畫上亂涂一氣。他非但不生氣,還對我豎起大拇哥,說我很有靈氣,如果學畫,定會成為一流大師。我氣瘋了,詛咒讓藝術去死吧,發(fā)誓不再見他。然而,兩天不過,我又耐不住寂寞,只好去找他,因為整個文化館,除了我和他,其他的人都去找門路賺錢去了,哪怕到鄉(xiāng)下撂地攤唱《十八摸》也在所不惜。
覃淑蘅死后,我一直沉浸在情感的湍流中,等待那只燦爛的蝴蝶能夠再次翩翩飛起。然而,不論是醒時的夜晚,還是夢中的白晝,飛臨我的世界的,始終是那只巨大的灰蛾,掩蔽了我現(xiàn)實世界的陽光。
六
書生住在文化館西北角一個小院里,大房一間半,小房一間。房子很古老,清朝風格,有人說是吳進士家下人的住房。院中長著一棵刺槐,巨傘般的樹冠嚴密地擋住了下瀉的陽光,使屋內(nèi)越發(fā)幽暗。書生就在這里幻想著世界的情況,構思著他的文章。這些天來,他一直浸泡在《梁?!窇n傷的旋律中。
書生也會偶爾出門走走。街上的人實在太多。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店鋪的門越開越大,仿佛猛獸,嘴巴越大,越可以吞食更多的食物。他感到不可思議。再細看老板們的每一張臉,都像一個“商”字,眉毛眼睛嘴巴都有。他覺得這很有趣,但自己絕不想做一個商人,他知道,“商”字肚里掩藏著一張嘴,絕非好事!
書生依然單身。在文章的構思或者是漫無邊際的幻想中,有時也不可避免地會想到女人。但馬上他就會戰(zhàn)栗起來。因為他會由此想到以后。如果讓一個花一樣——他認為世上再丑的女人也是一朵花——跟著自己,女人再為他生一個小人兒,或者是雙胞胎,那他憑什么讓女人和小孩兒活得鮮枝嫩葉?想想那真是罪孽。自己有精神,沒有物質,只有單身而已!
書生這樣想后,又覺得自己確實陰暗。別人經(jīng)商,雖然有些人不擇手段,但總還坦蕩到明目張膽。不像自己,明明想到了物質,就因為掙不來,便用獨守清貧來掩飾,甚至連一個女人都不敢面對,害怕女人滿面菜色暴露自己的無能,豈非虛偽透頂?
他感到自己明顯跟不上時代了。在林林總總的詞匯中,他找不到一個能夠準確形容現(xiàn)在世界的詞匯,只覺得這個世界神經(jīng)搭錯了,覃淑蘅的神經(jīng)也搭錯了,不然,她為什么會自殺?
又一個黑夜灌滿古屋。那只灰蛾又欣然而不可理喻地飛來,巨大的黑暗的投影似鬼如魅。
七
電話鈴聲驚得我跳起來。我對著聽筒大聲問誰又死了。
那頭傳來吃吃的笑聲,笑之后,是一個女人嬌媚的聲音,問我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憮然,也為剛才自己的話尷尬得說不出話。到底怎么了,我也搭錯神經(jīng)了么?對方催問了多次,我才緩過神,說沒什么,問她是誰。
對方說她是楊云,在羅畢那里,是羅畢讓她邀我,坐坐。
楊云?在羅畢那里?那個老畫匠的蠻橫無理、裝模作樣、利益熏心的女兒,怎么又出現(xiàn)在羅畢的畫室?怎么回事?難道又來和羅畢算二茬帳?
我?guī)е苫髞淼搅_畢的畫室。室內(nèi)收拾得干凈整潔,原來到處亂扔的顏料、畫布、破筆等等都不見了,原來那個蓬頭赤腳的畫家也不見了,羅畢西裝革履,打著領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我驚異地看著他。
楊云一身珠光寶氣,手挎在羅畢的臂彎里,光彩照人地微笑著告訴我,說她和羅畢復婚了。
我吃驚地看著羅畢,不知道是他倆在演荒誕的小品,還是自己身在夢中。羅畢是用了六萬塊錢才讓楊云松了糾纏不休的手,現(xiàn)在自己怎么又會讓她牽上了呢?這個非理性主義畫家,難道思想真的沒有理性了嗎?
羅畢要我不要這樣看著他們,他說小云說的是真的。廣東死了,她回來了,就這么回事。羅畢冷靜得透出寒意,他說覃淑蘅的死讓他把一切都看透了,自己不能再為可憐的藝術而奮斗,他要開一家裝修公司。他仿佛暢快地呼出一口氣,大聲道:“他媽的,得享受時且享受!”
我突然暈眩,如同站在一塊漂浮在海洋的木板上,那么虛弱和無依無靠。與此同時,那只巨大的灰蛾恐怖地飛臨我的上空,翅膀發(fā)出的是竊竊的訕笑聲。黑暗的投影讓我看不見一縷現(xiàn)實的陽光,孤獨無助感讓我即將窒息。
在此之前,我總是覺得,自己站在塵埃幽靜之處,客觀地看著紅塵中忙忙碌碌的人們,那個時候,總認為人類和宇宙搭錯了神經(jīng)。現(xiàn)在,我不能不問自己,大眾會錯嗎?人類會錯嗎?宇宙會錯嗎?如果他們都沒有錯,那就只有自己錯了。這樣想來,我自己嚇了一跳,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才真正患了精神病。一剎那,我覺得羅畢和楊云很怪異地看著我,又看到楊云用細膩而蒼白的手指來攫取羅畢的心。我倉皇地逃離了羅畢的畫室。
八
書生坐在陰暗的角落里吸著煙。煙頭一明一暗。他盯著身穿檢察官服裝的同學,聽著從那油光可鑒的嘴唇中吐出來的聲音。檢察官告訴他,檢察院拘押覃淑蘅,本來派人守著,但看守的人偶爾有些大意,讓覃淑蘅瞅到一個空子,從四樓跳了下來。
書生仿佛被寒冷的話語凍了嘴,問她,覃淑蘅,她,為什么要……
檢察官告訴他,覃淑蘅在賬上做了手腳,貪污;而且跟他們單位的主任勾結,甚至上了床。
書生死盯著同學的臉,盯到眼睛生痛,不得不閉一閉。覃淑蘅慢慢浮現(xiàn)在他的思維空間中,那是一張灰色的臉,艷艷的唇,蠕動著不知說些什么。書生覺得自己在陰間,仰面看著陽世。覃淑蘅一如既往地嬌媚,而自己卻覺得陰冷。他縮了縮,睜眼看時,穿著檢察官服裝的同學威嚴地坐在燈下,頭頂上浮著一層光,高大而輝煌。然而,就在一瞬間,那只灰蛾飛來了,遮蔽了一切。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色。
九
從那時起,我就不知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現(xiàn)在的世界。我在注滿黑暗的小院中,撫摸著一個個詞匯,就像盲人撫摸盲文一樣,不了解詞匯的色彩,千奇百怪的字形一個個冰冷無語,像一個個難以破解的謎,讓我熟悉又讓我無可奈何。這種心情直到電視傳媒鮮明地告訴我“灰色”兩個字后,才有所好轉。
有一天上午,我站在文化館破舊的大門前,看到由十幾輛轎車組成的一個車隊自西而東緩緩駛來。每輛車的前后左右都貼著大紅的“囍”字,我羨慕地想,又是誰在娶新婦了!車隊近時,看到竟然是覃淑蘅的丈夫文新。他和衣著華麗的新婦并排站在第二輛敞篷車上,像在檢閱街兩邊注目的人民。他們胸前掛著“新郎”“新娘”的牌照。后面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孩拖起新娘婚紗那曳地長幅,其中一個竟然是淑蘅的女兒。
這一天距離淑蘅死日不滿一個月。
我突然有些憤怒,覺得是文新一家引誘或逼迫淑蘅走向死亡。文新出身官宦之家,老爺子曾任這個縣的縣長,母親現(xiàn)任婦聯(lián)主席,大哥如今在商豫縣任副縣長。文新大學畢業(yè)不久,便平步升為副鄉(xiāng)長。這個充滿官僚氣息的家庭不可能不間接或直接地啟發(fā)或強迫覃淑蘅去攫取權利和錢財,雖然這僅僅是我憤怒時的猜測。但……因為跟文新結婚以后,覃淑蘅就從高中教師調任計生委會計。這無疑是文家導演的節(jié)目,直到淑蘅人生謝幕!
我于是對著車隊高呼,文新,你他媽的……
然而,我的聲音畢竟有限,很快被俗氣而放肆的《纖夫的愛》給淹沒了。
十
書生站在院中看天,看太陽,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原因??吹綗o聊時,那只巨大的灰蛾便會如約而至,掩蔽住藍天和太陽。它扇動著翅膀,散射出數(shù)以億計的細小的灰粒,在那灰淡的光線中,飛動著,無端地讓人鈍痛。一到這時,書生便逃回屋中,寫幾首無聊的詩,諸如《逗號》《豆芽菜》之類,語言平淡如水。不過,書生倒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比引誘良家少年沉淪的妓女要高尚得多。
羅畢徹底脫胎換骨,紅色“商務通”聯(lián)通四海,滿大街招牌都是羅體字,小城中所有的飯店賓館都以能掛上羅先生的字畫為榮,雖然有時畫的只是一只蝦、幾只蘋果或兩只小雞、一只蛤蟆。
有次碰面,羅畢竟然用很純潔的藝術腔調說,他怎么也沒想到,覃淑蘅竟然是個貪貨!
書生鄙夷地說,羅畢,我深刻理解牛頓那句話的意思了,你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你站在廣東商人的肩膀上!羅畢怒不可遏,一拳揮向書生。書生輕輕接了他的招,把他打趴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腳。
書生常常思考覃淑蘅的問題,他實在找不到一個充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去接受覃淑蘅貪污的事實。有時,書生整夜失眠,他瞪著失神的眼睛看著夜空,一根粗大的畸形的神經(jīng)無窮無盡地伸向遙不可及的地方。雖然看不到那只灰蛾的身影,但它那歡快飛翔的聲音時時傳入他的耳中。
時常,覃淑蘅燦爛如花的笑臉浮現(xiàn)在他的思維空間。他久久凝視著。當覃淑蘅嘆息一聲驟然隱去時,他便覺得一顆血色太陽爆炸了。書生轉而去思考另一個問題:是我瘋了,還是世界瘋了?
書生不再養(yǎng)菊花,不再養(yǎng)所有的花。他不知道,灰蛾何時死亡!
作者簡介:陶旗學,男,漢族,河南省固始縣人。中文本科。語文高級教師,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世界華語作家聯(lián)誼會會員,“紅袖添香”文學網(wǎng)簽約作家。編寫有系統(tǒng)的高三語文復習資料;教育教學之余,筆耕不輟,寫有500多首詩歌(其中歌詞200多首),140多篇散文,20多篇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洗腳》(28萬字)、《臭莊》(35萬字);電視連續(xù)劇劇本《三年級語文組》(上部,32集,35萬字)、《進城》(52集,76萬字)。編輯出版有學生作品集《絢爛——一個班級的智慧》、個人散文集《放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