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道無痕（長篇小說節(jié)選）
█李玉上
●作者簡介：李玉上，男，漢族，湖南省新寧縣人，1963年3月出生。1983年參加工作，現任長沙市望城區(qū)第一中學黨總支書記、副校長。系全國優(yōu)秀教師、湖南省特級教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校園文學委員會常務理事、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長沙市人民教師之歌》歌詞作者。已出版獨著《不讓精神再流浪》等8部、合著《望城地方文化視點》等20多部。長篇教育小說《師道無痕》獲得第四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提名獎。
●內容提要：《師道無痕》取材于當今基礎教育高中階段的校園生活，以某縣級市東山市東山寺中學為人物的主要活動環(huán)境，以某個暑假為人物活動的主要時間段，通過主人公西江月救護同事、參加追悼會、應對無理家長、聘任教師、協助拆遷、拒絕校外兼職、參加各種會議、開展課程改革、接受繼續(xù)教育培訓、為子女選擇就讀學校、物色支教教師、主持開學典禮等若干事件，塑造了迎難而上任勞任怨的西江月、思想深邃公道正派的柳長春、工作負責憾死講臺的風入松、有心無力的胡山青、夸夸其談的石州行、恃勢驕狂的風光好、胡亂插手的慶宣和、巴結逢迎的齊天樂、狹隘無為的水龍吟、牢騷滿腹的華清引等教師群像，展現了新課程形勢下基礎教育及其教師的某種存在狀態(tài)，反映了校園內進步與滯后、勤勉與慵懶、創(chuàng)新與守舊、熱情與淡漠、辛勞與安享、堅守與奉迎、擔當與旁貸、自尊與自負、高效與負效、無私與自私、有為與無為、想為與亂為、謹慎與放縱、端直與猥瑣、責人與寬己、有位與無能、有名與無實等充滿矛盾的人事現象，鞭笞了基礎教育及其教師中的某些陋習，倡導了勇于擔當、樂于奉獻的教育精神。全書采用寫實手法進行描述，視野廣闊，文筆細膩，結構縝密，環(huán)境典型，形象鮮活，風格幽默，憂思深沉，主題鮮明，是難得的呼喚高尚師德、期盼優(yōu)質教育的長篇小說。
第60節(jié) 人不見，水空流
每年的九月一日，對絕大多數的學校來說，無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這一天，既是一個新的學期的開始，也是一個新的學年的開始，所以，很多學校都會選擇在這一天舉行開學典禮，東山寺中學也不例外。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一次成功的開學典禮無疑會對未來一個學期甚至一個學年的工作產生良好而深遠的影響，有人說，開學典禮成功與否預示著一個學期甚至一個學年工作的成功與否，這話雖然有點夸張，但根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和“萬丈高樓起于平地”等原理，它是完全可以成立的，所以，沒有哪個學校不重視開學典禮的。
今天，東山寺中學田徑場的上空艷陽高照，金風爽朗。天公作美，今天的太陽似乎不像前幾天那么毒辣，風也一陣一陣地吹著，都顯得十分善解人意。有那么幾朵白云停留在遠遠的山巔久久不愿離去，估計是想一睹東山寺中學開學典禮的風采。
八點整，綠茵茵的田徑場內歌聲陣陣，彩旗飄飄。全校幾千學生身著校服，以年級為單元、以班級為單位整整齊齊排列成三個單元。從主席臺望去，高一年級十二個班級每班四列縱隊構成第一個單元，高三年級十個班級縱縱橫橫組成的“高三加油”四個大字構成第二個單元，高二年級十四個班級每班三列縱隊構成第三個單元。每個班級前面都有一名學生扶著一塊班牌立在那里，二名學生齊腰扯著一條紅底黃字的橫幅站在那里。橫幅全是“不拼不搏，高中白過”、“志存高遠，腳踏實地”、“擁有夢想，才有力量”、“勇攀書山爭光彩，暢游學海競風流”、“四九四，試就試，讀書就不怕考試”、“五一一班心最齊，書聲驚醒五更雞”之類的標語，每一條都能讓人熱血沸騰，令人歡欣鼓舞。主席臺前的旗臺上，一高兩矮三根旗桿直指藍天，國旗、校旗、會旗三面旗幟各由四名學生一人一角地平扯著，威武地等待著升起時刻的到來。
主持會議的西江月介紹了主席臺上應邀前來參加典禮的秋景麗副市長、市人大聯系教科文衛(wèi)工作的副主任、市政協聯系教育工作的副主席、市教育局局長以及學校領導之后，宣布“奏《國歌》，升國旗”，全場立即肅靜無比，連田徑場外丹桂枝椏間的鳥鳴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歌聲在大約十秒鐘后才姍姍來遲，而且?guī)е恢缽哪睦飵淼纳硢?。西江月在心里怨嘆：你個占春芳，到底是怎么搞的嘛？昨天不是反復講了開學典禮的準備工作要過細過細再過細嗎？
伴著那旋律，歌詞卻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而不是“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場內出現“嗡嗡”的說話聲，好在國旗并沒有隨歌聲而升。
西江月趕緊喊“停”。歌聲卻沒有聽她的，一直到“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主人”處才停下來。大約過了五秒鐘，西江月提高聲調再次宣布“奏《國歌》，升國旗”，《國歌》聲這才應聲而起，旗手和著節(jié)奏將國旗往上升，全體行注目禮。誰知，國旗升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了，任旗手怎么使勁扯，國旗就是不上升了。歌聲終止了，國旗停在了旗桿的半中間。
西江月見此情景，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覺得不能還宣布一次“奏《國歌》，升國旗”了，于是宣布“奏《校歌》，升校旗、會旗”。于是奏《校歌》，升校旗、會旗?！缎８琛讽懫饋砹?，校旗升上去了，會旗升上去了，一切順利。
接下來的程序是校長致辭。胡山青首先向與會的領導表示感謝，向一年來辛苦工作的老師們表示感謝，向取得優(yōu)異成績的同學們表示感謝；然后回顧了上個學期取得的成績，獲得的獎勵；最后提出新的學期的期望和未來學年的規(guī)劃。
在講到“竭盡全力提高教學質量”這個內容時，全場突然沒有了聲音，只有他旁邊的幾個人聽見他在說些什么。他只好停下來，大約過了五秒鐘，聲音終于重新洪亮起來，給人以堅定不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霸氣感。講到最后，他朗聲號召全體師生“再創(chuàng)佳績，再創(chuàng)輝煌”。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校長致辭的時候，占春芳拿著一個手包帶領兩名旗手走至旗臺，指手畫腳地要旗手靜靜地將國旗降下來，又指手畫腳地要旗手將升旗的繩索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地理順……鮮艷的國旗終于在眾目注視之下悄悄地升到了旗桿的頂端，映著陽光，隨風舒展……
有四五個女班主任撐著遮陽傘在隊列間穿來穿去，不停地舉著手機拍照，不時還有湊近學生來個自拍的。一個穿著連衣裙拍照的班主任一下沒有把傘拿穩(wěn)，傘就被風一吹，在行列間打起了滾，好在隊伍一動未動。柳長春望著這個情景，眉頭緊蹙。
校長致辭后，秋景麗副市長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她講話的時間不及胡山青致辭的一半。要義是：教師要做“四有”教師，學生要做“四不”學生。“四有”教師就是要有理想信念、有道德情操、有豐富學識、有負責精神；“四不”學生就是要思想不亂、行為不散、身體不差、學習不懶。自然，她的講話獲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開學典禮結束后，秋景麗向胡山青提出到高三去聽幾節(jié)課，胡山青回頭要緊跟著秋景麗一行的齊天樂去準備一下，第一節(jié)就聽他的課。齊天樂得令而去。
秋景麗一行再加胡山青、柳長春、水龍吟、西江月還有山漸青等五六個語文教師到齊樂天所教班級坐下的時候，上課的鈴聲剛好響起。三個學生踏著鈴聲進了教室，但還有三個座位空著。
施禮完畢，齊樂天開始講課。他講的內容是“古代詩歌形象鑒賞”。顯然這是一節(jié)高考復習課。板書了課題后，他就介紹了“鑒賞的方法”，講方法時，他著重提出了一個“讀”的方法。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不讀則不能領略詩歌的精髓。
這時，有三個學生準備從后門進教室，看到后門坐滿了人，他們就跑到前門去了。他們在門邊見齊天樂正講得起勁，猶豫了一下，分散著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齊天樂沒有理睬他們。其中一名女生一坐下就扭頭往后面看。把聽課的每一個人看了一遍之后，她就雙手往課桌上一搭，腦殼往臂彎上一埋。像是一艘漂泊了很久的船找到了舒適的港灣，腦殼就再也沒有抬起過。
講完了方法，齊天樂就舉了一個例子，例子是秦觀的《江城子》。他用幻燈片把《江城子》打在屏幕上，眾人抬眼一望，是：“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動，許多愁。”圖片背景是黃公望的名作《富春山居圖》。
柳長春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在《東山寺中學聽課記錄本》上寫了“有問題嗎”幾個字給坐在旁邊的西江月看。西江月仔細看了屏幕上的文字之后，在自己的《東山寺中學聽課記錄本》上寫下“‘日’應為‘年’，‘少年’應為‘年少’，‘動’應為‘盡’”給柳長春看。秋景麗見了，就從柳長春手里拿了西江月的本子看，看完就將本子退回，未動聲色。
齊天樂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察覺到，點名讓一個男生“朗讀”《江城子》。男生起立，聲情并茂“朗讀”了一遍，全班響起熱烈的掌聲，連聽課的領導和老師都頻頻點頭。
一名男生偷偷地從旁邊女生的抽屜里拿出一塊鏡子，對著自己照了又照，然后將鏡子靠在桌子上的書堆上，對著鏡子發(fā)呆。
齊天樂讓一名女生回答男生“朗讀”中存在的問題，女生起立說，沒發(fā)現什么問題。他說，怎么能沒發(fā)現問題呢？學習，一定要有發(fā)現問題的眼睛。女生嘟噥著說，確實沒發(fā)現什么問題。
齊天樂又讓一名男生找問題，男生起立，說，有三個字讀音不對，有一個地方斷句不很恰當。他讓這個男生坐下，一而再地表揚起來。
然后，他回頭問“朗讀”的那個男生，自己發(fā)現什么問題沒有。那個男生低頭沒有作答。他就說那男生沒有自知之明，自己存在的問題自己都不知道?？蓱z那男生把脖子都急粗了。
接著，他又讓找問題的那個男生說哪三個字讀音不對，哪一處斷句不當。那男生坐著沒動。他要那男生站起，那男生站起。他就說，老師要學生回答問題，學生首先應該起立，這是起碼的禮貌，回答問題而不起立不是中學生應有的行為，學生嘛，首先應該在養(yǎng)成良好習慣上下苦功。那個男生最終還是沒有說是哪三個字讀音不對，哪一處斷句不當。
如此這般折騰了一通之后，他就讓全班“齊讀”一遍。全班“齊讀”一遍之后，他就“范讀”了一遍。他“范讀”了一遍之后，就讓女生“齊讀”一遍。讓女生“齊讀”一遍之后，就讓男生“齊讀”了一遍。如此這般，一遍又一遍之后，他才想起讓剛才幾個起立的同學坐下……
讓那幾個起立的同學坐下之后，齊天樂就敞開喉嚨，跟大家“鑒賞”起詞中的“形象”來。在“鑒賞”到“許多愁”的時候，他特意打出一張幻燈片，讓大家“鑒賞”。
幻燈片上全是古詩詞中關于“愁”的句子：什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啦，什么“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啦，什么“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啦，什么“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啦，什么“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啦，什么“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啦，什么“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啦，什么“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啦，什么“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啦，什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啦，什么“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啦，什么“蕭蕭江上荻花秋，作弄個離愁”啦。哎呦媽耶，秋景麗都有點眼花繚亂了。在說到“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時，他突然提高了聲調，擴大了音量，把埋頭在臂彎里的那個女生驚得一彈而醒……
一節(jié)課即將結束，齊樂天讓大家將《江城子》“齊背”一遍，大家就十分聽話地“齊背”起來。“流不動，許多愁”的聲音一停，下課的鈴聲剛好響起，就像最優(yōu)秀的配音演員的最到位的配音。他也不像有些老師那樣喜歡拖堂，而是以一句“豹尾”般的“下課”指令結束了本節(jié)課的教學。
一下課，齊天樂就從前門出來，向教室后門走去。
聽課的秋景麗她們出來了，齊天樂迎上前去，請秋景麗“指教”。秋景麗說：“齊老師的課上得好??！讓我體會到了什么是‘愁’。”
齊天樂說：“市長過獎，市長過獎！請市長多多批評！”
秋景麗說：“我不能批評。我不懂教學。要批評就等你們的胡山校長批評。不過，我可以根據你講的課送你一句話……”
齊天樂說：“請市長指教，請市長指教！”
秋景麗說：“不一定恰當啊。請齊老師好好琢磨一下，看我說的對不對。如果不對，就當我沒有說。我要說的一句話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節(jié)語文課，無處不是愁！”
齊天樂歡喜得不得了，贊嘆著說：“好詩！好詩！”
柳長春明明白白地瞪了齊天樂一眼，齊天樂卻毫無感覺。
西江月痛苦萬分地看了一眼柳長春，又看了一眼胡山青。柳長春會意，胡山青卻毫無感覺。
胡山青說：“秋市長，下一節(jié)準備聽什么科目的課？”
秋景麗說：“不聽了。要趕到市教科院去開個會，再不去，就遲了。”
胡山青一行送秋景麗一行到上車的地方，秋景麗對胡山青說：“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教育大計，教師為本。這句話，一定要落實到行動中。”
不知什么時候，腦袋肥而圓、光而亮的春初臨來到了秋景麗的身邊，說：“那是必須的。必須的！老同學怎么又連飯都不吃就走？好吧，賬我記著……”
秋景麗說：“不要記。賬會越記越多，越記越愁。惟愿咱們東山寺中學在教師隊伍建設上打一個翻身仗，在課堂教學質量的提高上多打幾個翻身仗！”說著就把手伸向了胡山青。
胡山青握著秋景麗的手說：“請市長放心！”
秋景麗一行走了。送行的胡山青他們也散了。
西江月步履沉重地向教學樓走去。想起今天的升旗情況和聽課情況，她的心里就隱隱作痛，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學校。
現在，她只能不停地咀嚼“惟愿咱們東山寺中學在教師隊伍建設上打一個翻身仗，在課堂教學質量的提高上多打幾個翻身仗”這句話的言內之意與言外之意了。至于什么時候能實現秋景麗所說的這兩個目標，她無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也許，答案還在遙遠的路上。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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