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個人隱私必須尊重；但對于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新生來說，因環(huán)境陌生、課程壓力突然增大，隔膜與猜忌齊飛，自尊共膽怯一色，弄不好就會走向自我封閉。這個時候，需要某種特殊的關愛。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可一想到香港中文大學的哲學碩士G君，我還是很難受。G君學的專業(yè)是語言學，除了上我主持的必修課“講論會”，也修過我開設的專題課“現(xiàn)代城市與現(xiàn)代文學”。對于課堂上略顯羞澀但神情專注的G君，我印象很深，曾將其期末作業(yè)推薦給雜志發(fā)表。沒想到，這么聰慧的學生，竟然在完成學位論文后，從家住的高樓一躍而下。
接此噩耗時，我正在北京，趕緊給系主任及G君的指導教授去信，除了表示哀悼，更叮囑盡可能穩(wěn)定其他同學的情緒?；馗酆蠖喾皆儐?，還是霧里看花，不太明就里。能確定的“背景材料”只有兩點：第一，家境比較困難；第二，近期沒有突發(fā)事件。在好大學念書的孩子們，精神上承受很大壓力，加上正處青春期，容易情緒化，一時想不開而走上絕路的，每年都有。主要原因是：抑郁癥、為情所困、學業(yè)跟不上，還有就是家庭經(jīng)濟困難。說實話，前三種很難預防，學校及老師能做的，就是盡可能防止學生因經(jīng)濟困難而輟學或自殺。
一般認為，香港很富裕，學生應該沒有經(jīng)濟上的困擾。那是天大的誤會。作為國際性繁華大都市，香港富人很多，窮人自也不少。港中大的學生中，家境不太寬裕的，比例不小。畢業(yè)典禮上，某學生興沖沖地跑來跟我說：“老師，我終于挺過來了！不好意思，有時候我上課走神，那是因為缺覺。這些年，為了補貼家用，我還兼打兩份工。”說實話，那一瞬間，我很感動，但也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你為什么不早說，像這種情況，學校是可以提供幫助的。
我知道，香港學生普遍要強，也習慣于碰到困難自己解決。如此獨立自尊，固然很可欽佩；但校方以及教授是有義務幫助每一位經(jīng)濟困難的學生順利完成學業(yè)的。以北京大學為例，每年開學，都會大力宣傳如何統(tǒng)籌中央財政、學校撥款以及社會捐贈，加大對家庭經(jīng)濟困難學生的資助力度。另外，也要讓經(jīng)濟困難的同學感覺到，申請貸款或資助是很自然的事情，一點也用不著難為情。除了專管此事的學生資助中心，各院系領導及班主任，都有義務發(fā)現(xiàn)需要資助的學生，主動積極地“把關懷送上門，把政策講到家，把資助做到位”。
依照北大的經(jīng)驗，我請系主任向中大校方提議，能不能給各院系一份經(jīng)濟困難學生的名單，以便我們提供特殊關照。幾天后，得到如下答復：第一，鼓勵老師們關心所有同學的學業(yè)與生活；第二，凡中大學生，均有權利申請各項獎助學金；第三，基于保護個人隱私的相關法律，學校無權泄露學生的家庭背景資料。
中大校方的回答無懈可擊，可我還是覺得不太滿足。在法律之外，應該還有天理與人情。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個人隱私必須尊重，但對于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新生來說，因環(huán)境陌生、課程壓力突然增大，隔膜與猜忌齊飛，自尊共膽怯一色，弄不好就會走向自我封閉。這個時候，需要某種特殊的關愛，包括溝通、對話、鼓勵，以及必要的經(jīng)濟支持。
突然間，懷念起大陸各高校里那些“婆婆媽媽”的班主任來。（24）
陳平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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