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學生來說,直接面對、且日后追懷不已的,并非那些枯燥無味的“章程”或“課程表”,而是曾生氣勃勃地活躍在講臺上的教授們。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民族,都有恰如其分的“文學教育”。分歧在于“文學”的定義,以及什么才是好的教育方式。
“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兼及經(jīng)驗、修養(yǎng)、技能與情懷,確實有其特殊性上大學不一定就能學好,反過來,不上大學也不一定就學不好。這一點,與自然科學(如核物理)很不一樣,在那里,極少自學成才的例子,沒受過高等教育,基本上就“免開尊口”。對于這么一個門坎很低、但堂奧極深的“專業(yè)”,描述其展開“教育”的過程與方式,思考其利弊得失,不無裨益。從學術(shù)史角度,探究現(xiàn)代中國大學里的“文學教育”著眼點往往在“學科建構(gòu)”、“課程設(shè)計”與“專業(yè)著述”,而很少牽涉師生共同建構(gòu)起來的“文學課堂”。那是因為,文字壽于金石,聲音隨風飄逝,當初五彩繽紛的“課堂”,早已永遠消失在歷史深處。后人論及某某教授,只談“學問”大小,而不關(guān)心其“教學”好壞,這其實是偏頗的。
對于學生來說,直接面對、且日后追懷不已的,并非那些枯燥無味的“章程”或“課程表”(盡管這很重要),而是曾生氣勃勃地活躍在講臺上的教授們。而對
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還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于心”,這才是理想的狀態(tài)。第一是表演,第二是氛圍,第三是對話,第四是回味二十世紀中國的“大歷史”、此時此地的“小環(huán)境”,加上講授者個人的學識與才情,共同釀就了諸多充滿靈氣、變化莫測、讓后世讀者追懷不已的“文學課堂”。
新文化運動興起后,北京大學的文學課程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查1917年北大中國文學門課程表以及1918年的《北京大學文科一覽》,起碼可以使我們明白:一、“文學史”成了中文系的重頭課;二、中文系學生不能繞開“歐洲文學”;三、“近世文學”開始受到重視;四、此前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與“小說”,如今也成了大學生的必修課。需要說明的是,“小說”課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教員,最初設(shè)計為系列演講;直到1920年秋冬魯迅接受北大的聘請,正式講授“中國小說史”,中文系的課程才較為完整。
魯迅在北大講小說史,這段歷史廣為人知。我曾引述當年在北大聽課的常惠、許欽文、董秋芳、王魯彥、魏建功、尚鉞、馮至、孫席珍、王治秋等九位老學生的追憶,并得出如下結(jié)論:“單看這些追憶文字,你就能明白,擅長冷幽默的
至于魯迅在女高師的授課情況,除了許廣平《魯迅回憶錄》(作家出版社,1961)的追憶,還可舉出陸晶清的《
1924年7月,魯迅赴西安,在西北大學與陜西教育廳合辦的暑假講習會演講,這十一次演講,整理成《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閱讀講稿,很容易理解其用心:依舊是小說史,只不過更為通俗化。這既是因材施教,也是一種必要的自我保護。在政治形勢險惡的西安,魯迅的講授,不像北大課堂那樣夾雜許多政治諷喻,就連給下級軍官士兵講演,“我要講的題目仍然是小說史”。正所謂“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論語·衛(wèi)靈公篇》)。也有一些引申發(fā)揮,但無關(guān)大雅,據(jù)王儒卿在《回憶魯迅》一文中記述,“
魯迅在廈門大學講授的是文學史和小說史,其授課情況,據(jù)1926年間就讀廈門大學國文系預科并發(fā)起組織廈大文學團體泱泱社的俞念遠(荻)稱:“他自己在講壇上是不多笑的;可是他的諷刺的新銳語,卻使學生不得不笑的。”“他的講學,并不像一般名教授那樣只管干巴巴的一句一句的讀講義,枯燥無味的下定義。他的講話也和他的作品那樣的豐富多彩……聽他講學,好像小學生聽老師講有趣的故事那樣,恐怕時間過得太快。”這兩段引文,前者出自初刊
提及魯迅的廣州講學,此前更多關(guān)注其如何與年輕人接觸,怎樣鼓吹革命,還有與共產(chǎn)黨人的聯(lián)系等。描述課堂教學的,則來自老朋友許壽裳的《魯迅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在廈門大學擔任什么科目,至于在中山大學,則任文學論和中國文學史,因為選修文學論的學生人數(shù)太多,以致上課時間排在晚上,教室用大禮堂。”
從1920年被北大聘為講師,到1927年6月正式辭去中大教職,魯迅的教學生涯并不長,卻給學生留下了那么多美好回憶。魯迅剛?cè)ナ溃羧绽嫌彦X玄同撰文,極力表彰《中國小說史略》:“此書條理明晰,論斷精當,雖編成在距今十多年前,但至今還沒有第二部比他更好的(或與他同樣好的)中國小說史出現(xiàn)。他著此書時所見之材料不逮后來馬隅卿(廉)及孫子書(楷第)兩君所見者十分之一,且為一兩年中隨編隨印之講義,而能做得如此之好,實可佩服。”其實,不僅著述了不起,課堂上的講授同樣值得夸耀。“課堂”不同于“著述”,有人擅長寫書,有人喜歡教學,像魯迅那樣有學問且能講課的,最為難能可貴。談及學術(shù)貢獻,“著述”備受關(guān)注,而“講課”則似乎可有可無。刻意引入若干追憶文字,目的是呈現(xiàn)那些對當年的學生來說十分重要的“聲音”。記得小說家王魯彥有個說法,十分動情,但不無夸張:“大家在聽他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這樣的文學課堂,自然值得我們永遠追懷。
(摘自陳平原:《關(guān)于“文學課堂”的追憶、重構(gòu)與闡釋》,載臺灣《新地文學》2012年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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